两人说话这一会儿,这船上兵丁已将那条小船拉近,并将王方经扶上船来,火光中只见他浑身透湿,方巾半歪,暗红色锦袍上好大几坨污迹,脸色苍白,腿抖身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原来他那条船上兵丁惫懒,一时半会只在同知带着的那十余条船最后跟着,待见前面有匪人拦路时更远远兜起圈子,只不上前。王方经心急,骂了他们几句,这伙兵丁都是衙门油子,素常也知道王方经不过是个教谕,“吊车尾老爷”,更不怕他,见他骂的狠了,就与船夫串通故意捉弄他,将船划的风车一般摆来晃去,可怜王方经读了半辈子圣贤诗书,何曾坐得这般船,吃过这般苦?只能爬在船中,两手紧紧抓着船舷,被摇起来的水浪将全身尽打湿了;五脏又被晃的难受,忍不住呕吐了一路;也不敢再骂兵丁,怕他们一时心黑将他扔下江去……心中是又急又气又怕,这时见了杨慎,拉着哭音长喊一声:“用修……”身子一软,就要跌倒,杨慎赶忙上前扶住,听他絮叨道:“总算见了你!可恨那些奴才欺我……差些死在江里。见你与夫人安好,就是这时死了,我也总算安心……”
同知参将把总及周边士兵见他这副懦软狼狈相,全都捂嘴偷笑。杨慎心中感激他友情深厚,忙安慰道:“这不都好好的,又提什么死字……你也是,只在岸边等着便是,何必来吃这般苦?只是我们都苦了半日,却也苦尽甘来,子庸,你抬头看看,那边是谁?”王方经顺着杨慎手指方向,勉强抬起头,就见一个翩翩白衣少年,含笑恭敬上前扶着他,道一声:“大哥!”他心中惊讶之极,道:“呀……这一会我是不是摇的眼花了,怎么……三弟,真是你么?怎么你又在这里?”
兄弟二人相会,免不得又啰嗦絮叨一番。这却不提,只说大船行的又快又稳,划开夜色碧江,用不得大半个时辰,已回到成都西郊锦江码头。码头上灯火辉煌,成都府知府之下一流属官,并一些地方知名缙绅文士,都迎在岸边,见杨慎夫妇安全归来,都道声圣天子护佑,状元郎星弼下凡,决然无事。杨慎下得船来,免不得与这些官员缙绅文士行礼寒暄感谢一番,大家又挨挨蹭蹭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已届亥时,就劝散了缙绅文士并一些末流属官,只说今日疲劳,改日再与大家雅集相谢。这一伙人渐渐散尽后,在知府、同知、参将、把总等簇拥下,他夫妇并王方经兄弟一起向王家宅中行来。
原来王家祖居阆中,几代行商,攒下好大家业,就是这成都府里也有几处货栈许多伙计,并买下一二处清幽宅子。王方经到成都做官,捡最大的住了,连夫人家小,一并带来。杨慎夫妇这几日游玩成都,却正是下榻在他的府上。当下将知府同知参将把总让进府中前堂里喝茶稍待,黄娥自去闺中与王方经夫人说话,杨慎与王方经也先去换了衣服再来相陪。
王方经换衣服时,却将王方旋也叫在了一起,一边叫小厮伺候换衣,一边道:“我听用修说是你自半空中骑鹤而至,将杨夫人救了,又说你还杀了贼人……船上人多,说的简略,我总是不信,你怎么有那么大本事杀贼?又作怪骑什么鹤?乘这一会,你给我原原本本老实说来。”王方旋恭恭敬敬站在下首,道:“天空黑鹤,那是我师父玄和子……”王方经一口喝断:“混账!师道赫赫,你拿着大鸟叫师父,岂不污了这两字?”
王方旋倔强道:“玄师父待我甚好,它修炼几十年,已得半仙之体,可不是什么大鸟。”见王方经又要骂,赶忙急急几句,接着话头将日间事一一说来。王方经听他说的与杨慎并无二致,只是狐疑:“你多年只说在青城山上修道,想也是怪力乱神小道,怎么就学的那么厉害,举手投足擒杀了七个贼人?再说,你怎么知道今日杨夫人被掠,恰好那时赶过去?”见王方旋一阵期期艾艾,心下当时大怒,待发作时又见杨慎身边仆人过来相催,想是杨慎已换好衣服,等着一起出去作陪说话,心下更气,一脚踹过给他换鞋小厮,骂道:“懒断筋的夯货奴才,这半会连衣裳都换不好,手脚如此慢,白养你了!过几日仔细将你发卖了!”
王方旋见那小厮——正是日间煮茶童儿——戴着顶六合帽儿,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只是不停哀告,心下不忍,上前去俯下身自与王方经穿了靴子。王方经见他恭敬,哼一声道:“还算你有份儿心!你一向待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待会跟我一起出去,见了知府、同知各位老爷,也算是少年人一番经事历练。”
王方旋心中再有几分不愿,也只得随着王方经来到前堂。见杨慎已在门外等着,当下三人进的堂中,王方经几番相让,将杨慎让在正中主位,自己坐了一旁陪位,王方旋站在他身后相侍。客位上一字排开,有明一代文贵武贱,知府同知坐了上首,参将把总坐了下首。
几人茶过三巡,知府捋着颌下长须,道:“今日事端得凶险,也亏得年兄福泽深厚,方得无事。只是听年兄方才说来,劫掠尊夫人那伙贼人自称什么江淮二十八宿,不知年兄甚或老大人哪里,与他们有过什么冤仇么?”他与杨慎同年科举中第,所以称呼年兄。杨慎摇头道:“这江淮二十八宿,我从未听过;便是我父亲哪里时,也从未听他说过——听都未听过,又何谈冤仇?当时我追上前去,只听他们说要问我讨要物事,但终究没说出来。”知府奇道:“这些粗鄙汉子,又能问年兄讨要什么?左右不过金银罢了。”杨慎道:“不是金银。我也不知他们要讨要什么物事。”又问参将:“将军巡防江上,可听说过这江淮二十八宿么?”
参将赶忙道:“这一向成都地面安靖,年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江匪出没,更没听说什么江淮二十八宿——或许,他们是从江淮流窜进川中?”杨慎手指轻敲旁边小案,沉吟一会道:“若自江淮窜来川中,只为今日掠了内子问我讨要物事,这番布局心思,着实可怖!”
知府劝道:“年兄也不必太过担忧。想都是些鼠胆匪类,有眼不识高低,左右为了些钱财,大着胆子掠了尊夫人冒犯年兄;今日杀了他们几个,又见我成都府中兵禁森严,防备有方,还有装着佛郎机的巡江大船,早吓破胆再不敢来冒犯了!明日我多着些捕头衙役,地面上明察暗访,总要察访到这些贼的踪迹,拿了他们为年兄除这祸根。”他这一番话,即掠功又卖好,着实说的滴水不漏。见杨慎只是沉吟,显得并不在意,又看到王方经身后站着个白衣俊秀少年,笑道:“这位便是帮着杀贼的王家三郎了?真个是人才难得,英雄出少年啊。子庸,你有这种大本事兄弟,如何藏了起来?明日可荐到府里,应个职事如何?”他心下盘算的快,想将王方旋弄到府中衙门里随便给个杂役差事,一则今日杀贼救人,功劳便都算得成都府里,二则往日只当王方经迂执懦弱,便就是教谕也想着要夺了他的,不想今日见他与杨慎交情匪浅,给他白身兄弟一个官身,也即笼络了他,又可借着他与杨慎搭上关系。
他想王方旋听了这话,必来拜见相谢,不料王方旋站在王方经身后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听到他这番话一般。王方经还在哪里逊谢不止,只道:“舍弟年幼,有什本事?府台大人太过抬爱了。只是舍弟经年离家,家父想念的很,明日便要将他送回家中,以慰父心。府台大人厚爱,方经只能代舍弟心领谢过。”
知府见王方经兄弟两如此不识抬举,心中顿生不虞,看了同知一眼,同知顿时会意,道:“孝为人之大伦,令弟既然要回家侍候令严,府台大人自然成全。只是,”他话音一转,又道:“令弟今日杀贼,这身本事厉害的很,之前船上模糊听说是从青城山上学来,不知是跟那个师父学的?姓甚名谁,我等可曾听过?又今日怎么这么巧,就赶了过来救了杨夫人,好像是跟贼人约好了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