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云（跟曾老师同步写征联训练营讲师，手机微信13576651312）
一
又到立秋。一些微信公众号照例把立秋诗词搜集整理一番，适时推送给读者。在这些诗词中，被选中最多的是宋代诗人刘翰的立秋诗。
这是光明日报公众号：
这是“中国十大国学公号”宝宝读诗：
这是诗词专业公号诗词世界：
这是诗词专业公众号诗评万象：
这是诗词公众号品读好诗词：
这是诗歌公众号晨起读诗：
还有更多的公号推出刘翰这首诗。就不一一截图了。
在以上截图的公号中，刘翰立秋诗全部采用的是以下版本：
乳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
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
这个版本是从哪里来的呢？
考虑到大家为了图便捷省事，查找资料大多是从网络上，我有理由相信，以上公号诗词的源头是百度。比如百度百科立秋词条中的两个都有这个版本：
那么，纸质图书又如何呢？这是冯辉丽女士的《岁时记：古诗词里的节气之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6月第1版），也是采用这个版本：
事实上，百度百科刘翰立秋词条内容，其实也是源自纸质图书。看其参考资料第一条，可知源于王启兴、毛治中、熊礼汇编著的《千家诗新注》，该书由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2月出版。
二
当众声喧哗、异口称是的时候，我要大声说一声：不是。
我要告诉大家，你们疯转的这首刘翰的诗，是假立秋诗。
那真诗在哪里？往下看这个版本：
乱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
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
这才是真正的立秋诗。
有人或许会说，古代诗词在流传过程中，会产生不同的版本，不是很正常的吗？凭什么说公号上流传的就是假诗，你这里说的才是真诗？
且听我道来。
三
刘翰的立秋诗，近年经过网络和微信公号以讹传讹，讹误版本似有取代正确版本进而成为通行版本的趋势。其实，稍懂格律的人一看便知，“满阶梧桐月明中”有误。如何断定？
第一，从平仄看。这里本应是平平仄仄仄平平，而“满阶梧桐月明中”却是平平平平仄平平。“桐”这个位置应该是仄声字，而不是平声字。
第二，从语意看。梧桐一般理解是指树。满阶梧桐，如果是指满台阶栽种的梧桐树，于理不通。梧桐也不可能指梧桐籽。初秋时节，落满台阶都是梧桐籽，于现实也不大可能。唯一可以理解的是梧桐叶。梧叶，正好与上句的“秋声”照应。
第三，从意境看。古代有梧桐叶落而知秋的说法。据说，宋时立秋这天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梧叶，正是诗题立秋的正解。
以上三点，无论是从赏析还是从学术角度，都极具说服力。可有人依然认为还是“满阶梧桐月明中”更好。比如前面讲到的冯辉丽女士。
在讲到刘翰立秋诗时，冯辉丽女士自云经朋友指点知道所采用版本出律，但还是倾向于错误的版本，认为“满阶梧叶”不如“满阶梧桐”好。她说：“总觉得，一首好诗不仅仅在于格律，平仄，还要有意境和气场。读了，叫人有心动的感觉。”此话诚然不错，但如果连平仄、对仗这些诗词最基本的东西都搞不明白，那理解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所谓的“意境和气场”，多半要大打折扣。至于把南宋诗人刘翰误认为宋初医官刘翰，又把前者另一首诗《种梅》误认为是宋亡后所作，这样把作者背景搞错，严重缺失历史常识，更不可能让人相信，这位才女编辑是合格的诗词解读者。
有问题的还有乳鸦。
“乳鸦”应为“乱（亂）鸦”，因形似而误。所谓乱鸦，即“枯藤老树昏鸦”中的“昏鸦”。昏鸦，即黄昏的乌鸦，昏乱的乌鸦，词义与后面的“散”相关、互解。昏鸦的意象，与诗歌的整体意境正好协调。若是乳鸦（小乌鸦），则让人觉得不知所以，索然无味。百度百科所采用的赏析文章作者，是这样解读乳鸦的：
乌鸦有结群营巢的特点，所以傍晚时，乌鸦的叫声还是比较多的。老乌鸦不太喜欢叫，叫起来声音也粗砺，比较难听。而乳鸦比较喜欢叫，声音也柔和些，不是很难听。
我不是动物学专家，不知道这是否符合实情。但赏析者以“首句通过声音能判断出是来自‘乳鸦’”来说明“诗人对事物的变化特别敏感”，我也是醉了。
四
下面，我们来认真读读刘翰的这首《立秋日》：
乱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
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
这首诗写的是立秋日特有的景物和心情。时间是从黄昏到夜里（应该不会超过凌晨），空间是屋里和屋外。黄昏时分，窗外院子里，乱飞乱叫的乌鸦渐渐散去归巢。夜幕降临，因为光线暗淡，缀玉的屏风里的花鸟和窗外的花鸟一样，都在夜色中睡去，显得静悄悄、空荡荡的。有一缕缕清风透过帘栊吹进来，吹到枕边。就像有谁在扇风扇一样，给人增添些许凉意。玉簟是凉的，玉枕也是凉的。这是今年入秋的第一缕凉意。晚饭毕，梳洗罢，睡去。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外面什么声响。于是披衣起来，想寻找到搅扰清梦的声音。只见在月光下，梧桐树的叶子铺满了台阶。赤足踏在金黄的梧桐叶上，可以感受到月光和夜色的清冷。一叶落而天下秋。秋天，说来就来了。诗人的心灵，也与大自然同频共振，一同调到秋天的色调，进入秋天的频道。
综观全诗，作者精心选取几个典型的秋天意象，如乱鸦、玉屏、枕、扇、秋声、台阶、梧叶、明月，营造了初生凉意而又略带凄清的典型意境，让人一同感染到初秋的凉意和的幽思。
五
这首诗的作者刘翰，何许人也？
查阅《全宋诗》，刘翰有小传如下：
刘翰，字武子，长沙（今属湖南）人。曾为高宗宪圣吴皇后侄吴益子琚门客，有诗词投呈张孝祥、范成大。久客临安，迄以布衣终身。今存《小山集》一卷。
虽然《全宋诗》没有写明刘翰生卒时间，但根据“有诗词投呈张孝祥、范成大”“久客临安，迄以布衣终身”的记载，我们可以推知，刘翰应该与我们熟知的中兴四大诗人大致同时生活在南宋。
非常遗憾，我把手头上几位专治宋诗的著名学者选编的宋诗选本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刘翰的诗。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没有，程千帆的《读宋诗随笔》没有，金性尧的《金性尧选宋诗三百首》也没有。难道，刘翰是一个无名之辈吗？
其实，同时代的杨万里，对刘翰其人其诗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在《诚斋诗话》中，杨万里列出“自隆兴以来”和“近时后进”出名的十五位诗人，其中有“刘翰武子”：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致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恐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
在以上名单中，有一个与刘翰并列的后进诗人“汪经仲权”。汪经，字仲权，网上极难找到相关资料。不过，杨万里读过他的诗，并欣然为其写下跋语，即《跋汪省干诗卷二首》。其一云：
向来刘翰有诗声，近日汪经更得名。
月在梅花冰在月，与君句子各争清。
这里，杨万里把汪经与刘翰相提并论，主要源于两人写作风格相似，皆可概括为一个字“清”。遗憾我们没有读到汪经的诗句，不知道其如何“清”，不过可以参照杨万里所举刘翰的诗句进行想象。“月在梅花冰在月”，应该是刘翰当时广为流传的诗句，为诗界所熟知。查询刘翰现存诗作，并没有此句。直觉告诉我，此句应分别出现在两首诗中。“月在梅花”是一首，“冰在月”是另一首。刘翰流传后世最有名的诗作就是《种梅》，其中“自锄明月种梅花”为名句。月下锄梅的形象可谓深入人心。故“月在梅花”肯定指的就是“自锄明月种梅花”。“冰在月”是哪一首呢？笔者搜索到刘翰的《天上月》：
春冰一片净无瑕，万里清光遍海涯。
欲与常娥移桂树，月中先合种梅花。
可以肯定，“冰在月”隐括的是这首诗无疑。
六
我们来看看刘翰的《种梅》：
凄凉池馆欲栖鸦，彩笔无心赋落霞。
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
作者以梅花自况，寄托诗人高洁傲岸、独善其身的人格。前三句造语平平，其中“凄凉”“惆怅”两词个人觉得稍嫌直露。在众多咏梅诗词中，这首诗恐怕排不上前十名。不过，这不影响后人对它的喜欢。尤其是尾句“自锄明月种梅花”却清雅脱俗，让人有出尘之想。或许是诗中的锄头太过闪亮，后世许多诗人络绎不绝地溜进刘翰的园子，把照耀全诗的金锄连同整句诗一字不改全部偷走，其中不乏名家大家。
看看刘翰同时代人赵复的《自遣》：
醉乘鸾驭到仙家，彩笔云笺赋落霞。
老去空山秋寂寞，自锄明月种梅花。
不仅尾句全偷，第二句也近乎全收。
元人萨都刺的《赠答来复上人》：
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
明人卓敬的《栽梅》：
雪冷江深无梦到，自锄明月种梅花。
卓敬还厚道，不忘载明版权：“射洪谢东山云：‘末句乃宋人翰镏（应为‘刘翰’——引者注）诗。’”
另外，清人的几副对联也涉嫌偷窃。如郑燮自题联云：
漫扫白云看鸟迹，
自锄明月种梅花。
此实为集句。
严保庸代山东登川道台英焕堂拟园联云：
愿他十邑诸公，清风扇野；
容我一年四季，明月锄花。
此实为化用。
我在拟写金城庄园山门对联时也不禁技痒，顺牵了四字。联云：
金箧何须锁，时能白雪济寒，青云扶困；
城门只管开，一任清风莳竹，明月锄花。
如果刘翰知道后人的“偷窃”行径，想到自己非著名诗人的身份，不知是愤怒还是欣慰。
在训练营精品课程的第8课【延伸阅读：第八节 什么是联家语？雅俗不是判别联家语的标尺】中，我也用严保庸联作为例子，说明联家语凝练性的特点。我是这么说的：
对联的凝练性，还体现在对诗句、文句、成语等的缩略、隐括、调序上。如：
愿他十邑诸公，清风扇野；
容我一年四季，明月锄花。
此联为严保庸代山东登川道台英焕堂拟园联。明月锄花，不能理解为锄的施动者是明月，也不能理解为把花锄掉。实际上，这四个字是对宋人刘翰《种梅》名句“自锄明月种梅花”的缩略和隐括。根据对仗的需要，在不改变意思的情况下，必须将七个字缩减为四个字。作者精选了两个意象“明月”“花”和一个动词“锄”。明了出处，就很容易理解明月锄花其实是在明月下锄草种花的意思。
最后，让我们一同走进人生收获时节！让我们大作多多、精品多多、获奖多多！
跟曾老师同步写征联训练营新课程，请看链接：
第三节 对联写作入门的“潜规则”，你写的每副联都是这么“潜”过来的
第四节 “搜”用终生、“韵”用自如的对联神器，原来可以这样用
第五节 困扰、争论多年的对联平仄问题，这里一句话就总结清楚了
第六节 还在用词性和结构衡量对联的对仗吗？再不走出误区就晚了
第九节 不洞悉对联的本质，写到100岁你的水平还在原地
第十节 对联就是“自带光环”的萤火虫，这个妙喻背后蕴含着什么
第十一节 对联上下联之间是什么关系？这里有一个你绝对没有听过的说法
第十二节 如果学联者人手一份《对联话》和《楚望楼联语》，还会出现那么多“锦绣”对“辉煌”吗
讲师获奖创作谈，请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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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曾老师同步写征联旧课程6节，请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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