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崖是整个南山山脉的零点地理标记。
没有人这么认为,也少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南山曾经是这个城市南边的天然界限,如今城市早就突破了边界,南山山脉就成了城市版图中的一条虚线,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是这个城市表面的轻微隆起。多数城里人都在交通工具中参照电子地图运动,知道它是一座山,却感知它不过是一条线。
这条线北面是老城,南面是新城,几何意义上无论实线还是虚线都没有宽度,所以穿过它不费时间,但物理意义上,能见到的线条,都是有宽度的,所以穿过它或者沿着它运动,都要花费时间。山城重庆不分东南西北,南山趴在母城的版图上,前后延伸,左右逶迤,高低起伏,象一条巨蛇。
此刻我一直往上爬,面前是笔直站立,贴面而来的路,象一个人,被我拥抱,下半身紧贴着,上半身却往后仰。在青草湿润,枯叶飘零,秋风寒湿中飘来熟悉的山胡椒味道,看地上是野枯的板栗子。一路顺手的借着灌木杂树攀缘上去。根本不用担心滚下悬崖。乔木灌木密布,即使摔下去,也不回被树枝枯藤缠绕。
前几天我刚看完《徒手攀岩》,决定重走南山,在真正的人行小道上前行。小时候,我时常一个人从马路上切换到田野,丛林,江边,攀爬过的岩壁院墙,我弱小纤瘦的完全不适应学校操场的体育课,但一旦去到户外,一旦没有运动的目标,我的整个身心都打开了。我并不擅长冒险,我只是喜欢闯进未知,用双脚拨开重重记忆的时间迷雾,穿行在那山石树林标记的自然空间之中。
十分钟前,我无意中切入这条落叶掩盖的小路。见到两人从这里上去,就跟了上来。这样的路淹没在树林坡地之中,被人双脚走出来,又被落叶掩盖,雨淋日晒,季节性的出现。它也有自己的路标,就是挂在树上的小红布条,野跑俱乐部的二维码,我一路攀行竟然赶上了那两人,走出了树林,在快到山顶的位置歇脚,我问他们这里能不能走到慈母山教堂,他们说可以。然后往前走了。
这里正好望见朝天门,我一边走一边拍照,歇了一会,独自走到山顶,有一块不大的平地,非常漂亮的青苔地上有两株小小的灌木,耸立着小小的山石,比日式园林的枯山水更自然。山石上刻字歪七倒八的几个字:无双崖。远处的两江交汇的整个重庆城都成为它的背景,整个活着的山林端着顶上这块天造地设的盆景,我恰好路过,第一次独走南山,不虚此行。
我在谷歌地球上浏览了南山山脉很多年。眼见着这条山脉不断被城市侵蚀,像是奈飞的动画片《爱,死亡,机器人》第四部《机甲》,人类才是星球上外来入侵者,每一次建设,都是在为这个星球平添一道伤疤。幸好南山山脉足够广阔,以接纳的方式抵抗这种伤害。有一些地方,即便被人为侵蚀,也会很快复原,只要人不居住了,葎草狗牙草就会长起来,有人说这是寂静荒凉,有人说这是生机盎然。
每次坐着汽车远远路过,那些地方,是大地隆起,扑面而来,近到只隔着一层玻璃。在这个超大型网红城市里面,阳光把山林的绿色投影到车窗上,忍不住怀疑是坐在一部幻灯机里面,世界反向投射在视网膜前,目眩神迷,和AR眼镜没什么区别。
我想去经过那灵动的寂静,在车窗之外,视野之内,树林之中,土壤之上。在新城老城之间的这条界线,串联起另一个世界和节奏。那不仅仅是双眼屏读世界,从谷歌地球上看到的样子:
这里由各种小型加工厂,做食物的,收废品的,园林农业公司,还有许多你未曾想到的企业,他们全是蓝色,钢铁大棚的蓝海与深绿色的交错,无序杂乱的状态。许多城市的边缘,都是这样的景象,沃诺洛伊图一样无序分裂,碎片式的马赛克拼贴,象麻将牌一样,被看不见的手堆整齐又推到。
山城重庆,与时俱进的被称为8D魔幻城,这里没有地平线,有的是天际线,要么是山连着山,要么是楼靠着楼,还有云遮雾绕,阻挡着你的视线。只有在谷歌地球上,它才能平躺下来,敞开裸露在眼前。
但即便看到,还是会迷惑,那影像是过时的真实,卫星扫描这个地球,数月数年的图像拼接成一个虚拟地球仪的影像。这看不到人类的世界,反而活了过来,城市不再是人造的产物,还是生长的活物,或披戴植被的绿色,或露出土地的黄色,或长出整齐的楼房,一块一块的象是电子乐高积木拼出的我的世界。装在里面的,是你我相同的电子化的物理世界,是你我各自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的弗兰肯斯坦。
比如,奇香花生和八号胡豆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零食,两毛钱可买一包,现在他成了段氏花生,从下浩搬到了搬到下浩,前者是生活的,朽坏的下浩街道,后者是现在新造进行时的下浩老街。再比如,明月峡口,是小时候每年从坐着轮渡从长寿到重庆的漫漫短途,长大了还有第一个正式工作时候是在明月峡口的纳溪沟造三轮摩托,最好玩的就是从山下到山上的南山植物园的试车,车船都经过了,唯独没有步行过。
东水门大桥把南山破开一个空间,打扰了下浩宁静。下浩就乘机苏醒,在桥头与社会主义学院比肩而立,日新月异。最开始,古旧银行门口挂上了美术学院一大帮专家教授的头像,全是开发商请来的医生,城市就是病人,灵魂到皮囊,都伤痕累累。交通换乘中心,网红景点,旅游区、民宿、书院,或改造或新造,直到青砖白墙性冷淡的民宿“既下山”修好的时候,之前的原住民就算彻底离开了这里。一部分赶进了城市的商业街,一部分寻找继续寻找山林,在城乡交界地带生活,他们是喜欢修修补补的匠人,走走停停的摩托车骑士,收集着各种老物件的民间藏家,或者和这个那个山头,这条那条街道有关的人,他们走进了南山更深处,或者走了出来。
下浩快苏醒的时候,还没有房地产医生进场,我知道了冻绿房,一个城里老朋友,一个游荡的吉普赛人和一条捡到的狗,把那里开了光,她租下了一间房,像住家户一样生活,又把客厅做成茶室,把卧室做成民宿,把窗外做成社区花园,还挂上了南岸区图书馆社区馆的招牌。
那些早就从这里搬出去的人,还有本地的游人,陆续来到这里,预感这里即将发生变化,等待他们的是老街坊的豆花鲫鱼、花生米、春卷和酸菜米线,反复生长凋零的风景像是管理不善的城市花园,在人力与自然,过去和现在,青苔和水泥之间搏斗,明天这里终将被城市化,但现在,这里是记忆照进现实,留下回光返照的美好,吃进去的是老味道,吐出来的是新气息。
我本以为冻绿房是她的取的名字,第一次去的时候才知道是那里本来的门牌号就是这个名字,宣告这条街道的命运,春天一定接着冬天,但冬春之间,这里就是个盲盒,生死在混合成无法描述的混沌,来往之人像薛定谔猫在跳跃,
黏在一起几十年的房屋和植物交换了灵魂,一栋一栋房屋干枯倒下,等明年开春长出土,后年就冲破天际线。一片一片的植物与之陪葬,那本是这块山地的长出的血肉,定要终结在这片正在开垦的废墟。
她带来又带走了冻绿房这个名字,顺着清水溪往上,进入南山的庇护中,和许多我这个年纪的店主一样,无论他们开个什么小店,都喜欢在各个废墟上收集那蓝底白字的门牌,把相距遥远的城市的地点变成自己墙上的词语,像是摘录城市句子,当这座城市被逐渐翻坏的时候,总有人撕掉几页精彩,拼贴成自己的抄本。
重生后的冻绿房,就在下浩老街的下水道上游,那本就是一条溪,从上新街轻轨站出发,速走上山只需要25分钟,我曾去过,在昨天晚上,我已经用谷歌丈量了这些地点的距离,估算我要去到的各个地点,猜测我未去之地是否有小路相连,就是那布满南山的网状小路,串联起真实的片段,龙门浩,冻绿房,海昌加勒比,大金鹰公园,黄山抗战博物馆,南山植物园,南之山书店,一华里,黄角树老街,慈母山教堂,水泥厂,南泉,一棵树,涂山寺。。。。。我个人字典里熟悉的陌生地名,最好的阅读的方式,唯有用脚经过。
于是在今天,我很早出发,象上班一样,从上新街轻轨站,沿着清水溪,上了南山,速走过海昌加勒比公园,在黄山抗战遗址公园转向慈母山方向的公路,走到尽头,就到了顺天老年公寓,慈母山步道的开头。仅仅在十个小时前,这些地方还是一个陌生的词语。现在一旦走过,就变得真实起来。公路的尽头有一块不明显的山石,衬托出公路的突兀,因为那是山体本身被公路分隔而显得突出,它没有名字,上面摆着玩耍过的棍子,搭起来的石堆,它的位置,或许永远都不会改变,像是人造与自然的分界点,毫无存在感的山体的一部分,既不阻碍道路,也不突兀成风景,只有细看,才会看见。
而无双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被人标记了,取名了,随意的石刻看上去不像书法家。少有人去到的地方,并不是风景。崖石周围是厚厚的青苔,还有一颗小灌木。它位于城市的边缘,在城市的许多角度都看得到,他是视线上的一点,撑不开一秒的视角,它就你的视野之中申明,我就隐藏在这里,我在看着你。
但现在,从这里望去,整个城市只是它的背景。无双崖下,无双重庆,我看到的不是一座3D魔幻城,是摩天大楼的傲娇,在平凡高山之下被折叠起来的渺小。
无双崖是整个南山山脉的零点地理标记。途经它的只有地上的脚步,还有天上的翅膀。去向那里的旅程,是放弃交通工具的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