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个很好玩的游戏,由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勾肩搭背地并列站着,两边再拉着两个小一点的孩子,这样高速旋转的时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就会被甩得脚离地,老家管这个游戏叫“挑水”。那时候我在村小上学,全校加起来约莫一百个孩子,往上数三辈儿,每个孩子都沾亲带故,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吧,瘦不拉几地总能给人特别好提溜的感觉,所以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就成了他们两头挑着“水”。
到底年幼,经常被他们提在手心转着圈儿甩也不会觉得害怕,只觉得被甩起来的那一刹那,周遭的一切都以我为参照了,比如学校的树梢会变成绿色旋转的线,偶尔飞过的鸟会变成凝聚在圆圈上的两个点,就连炙热的太阳也成了眼光偶遇的风景,明明灭灭,抓不住就已经躲开了。这个游戏最后的结果往往都差强人意,要么速度太快,离心力一大之后两边的孩子被扔出去老远,要么转得太慢,抓着我们的学长学姐扭伤了手。
我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过火灾,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上午老师抽出第二节课挨个批改我们的作业,只要批改完成了,就可以出去玩。我坐在第一桌,老师最先看我的,等我出去的时候,那房子的火舌已经快燎到我们学校前面的低垂的松树枝桠了。房子的主人不在家,邻居忙不迭地爬上屋顶,冒着生命危险锯断了正在燃烧的屋脊,以免出现火势无限蔓延的状况。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平民英雄”这个概念,因为包括我在内的那么多围观的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冒着被火势吞没的危险,架上梯子去锯断已经在燃烧的梁柱,我记得当他一排锯断最后一根跳到后面田埂上的时候,那燃烧着的火离他不过两米远。站在我旁边一同看热闹的老太太们看着这一幕都说这人以后会有“福报”,晚年生活想必会大富大贵,那时尚且年幼的我,也那样认为,总觉得善举会换来命运的温柔以待。
但是没过多久,那位好心人就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原本在外面打工的独子罹患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果然,没过几个月,那位好心人的儿子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跟着他们老两口艰难度日。
第一次收到真实的恶意大概是在上六年级的时候,那是在一次考试中,用的是黄冈密卷分级测验的第三级,是所有卷子中最难的。考试前老师就跟我们说了,只要满六十分就可以不用誊抄试卷,只要将做错的题目重新写一遍就可以了。我当时恰好考了58分,好吧,我承认我从小就不是什么奥数天才,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分数,在一众同学中也不至于太难看。好巧不巧,老师批阅我的试卷时候恰好看漏了我答对了的一道填空题,讲卷子的时候恰好对上了,那道题3分,如果加上它,正好61分,不用誊抄卷子。为了不打断老师的教课节奏,我没有当堂把这件事说出来。一直到下课,我怀着惴惴不安地心情敲了敲老师的门,告诉了他其中的缘由。我记得很清楚,老师坐在办公室里,既没有叫我进去,也没有说要看我的卷子,只是自己一直看一本武侠小说,过了许久才瞥了我一眼,冷冷道:“考试的时候不好好做,结束了来争分。”
我不记得我后来怎么回去教室的,但是我记得那张卷子我抄写了三遍,许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次的遭遇,许是仅仅只是简单地赌气。我后来在读鲁迅的文章时,读到《记念刘和珍君》里“我向来不惮以深沉的恶意揣测”时,心里总会“咯噔”一下,突然间我那次的遭遇和这件事联系起来,然后便在想,是否当时,那老师也在用最深沉的恶意揣度一个孩子的内心。抑或者他根本懒得揣度,漫长地教书生涯,遇到了那么多调皮捣蛋的孩子,遇到了一个数学成绩并不拔尖的我,自然而然地归类到了“坏孩子”的行列。
长大后遇到过一件更荒唐的事儿,帮助一个人去跟另一个人斡旋,企图做一个和事佬,解决两方的矛盾,也许是方法不对,反正最后是被其中一方恨到了骨子里。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对和我不相干的事情报以任何热情,当然后来那人也成了我漫长生命中唯一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他们都说文人小气,我虽然没读几本书,学业也荒废了七七八八,但是这点儿怪癖倒是学得十足。
其实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是不是生活错了,所以善良的老人会失去独子;教师会用恶意揣度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而曾经的朋友会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因为我的掺和越来越糟糕。我二十一岁的暑假坐在新安江的江边,想了一整个夏天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也一直不求甚解。直到今天,我想起来小时候玩的那个游戏,恍然间明白,生活没错,一如树梢不会成为圆圈,飞鸟划过天际留下的是线性的痕迹、而太阳一直就在那个定点,错的自始至终都是我,可是我又错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