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有人家

外公以前总说:“有山就有河,有河就有田,有田就有人,这有了人呀,就什么都有咯!”

也许在年幼的我听来有些并不能理解,但我喜欢听外公说话,也喜欢听他讲故事,更享受每一个夏日夜晚和外公躺在庭院凉椅上抬头望星星的日子,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可我却从未觉得燥热。

出家门往西走三里地是外公种下的一片玉米地,刚播撒下去的种子还在等待成长,周围田地里已经熟透的黄瓜、扁豆、茄子,个个都色泽饱满,外公一眼看过没有尽头的农田,笑着说:“现在就开始农忙咯。”

每年暑假的到来,也是夏作物收获的时候,天气炎热也无法阻挡农民的劳作。现在想来却觉得奇怪,曾经烈日炎炎跟着外公下地帮忙从未觉得热到受不了,干累了就喝一口带来的凉茶,稍作休息又可以继续干活了。如果说现在的自己在烈日下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可得一直感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了。   

家里人总说我是外公的跟屁虫,我从来都不反驳。只有外公愿意下地干活的时候带着我,还有我的小狗阿力,我们三个一起走在田埂上,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把我们村、我们的河还有我们的土地包围在一起。阿力的脚步永远比我们快,但只要我对着天空仰头大声呼唤它的名字,几分钟后,我便看见那向我奔来的欢快身影。我的胸腔好像充满了气体,又如同巨人一般能将世界尽收眼底,风吹草动,稻田告诉了我风的形状,我的眼睛还看见了蔚蓝天空和明亮太阳,我想,这就是“自由”吧,是专属于我童年记忆中炎炎夏日里的自由。我的呼喊声最后都被远处的大山收进囊中,所以我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把空气吞进肺里,把灵魂抛向远方。

外公在田地旁边搭了一个小小的茅草屋,用来夜里看守农作物,防止野猪下山偷吃粮食。茅草屋里面垫着厚厚的稻草,每年水稻收割的时候,外公会将收割好的水稻暂放进茅草屋里。于是每个夏天,我就爱在板子的缝隙里找稻米,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水稻壳,饱满的水稻晶莹剔透,再把生稻米放进嘴里含着,那股淡淡的生米香味渐渐散开,成为了我童年中最珍贵的时刻。

在小小的茅草屋里,我听过太多外公说的故事,第一次听外公说有次深夜他守在茅草屋里,但是睡得太深,一觉醒来,田里的粮食都快被野猪吃光了。我只会觉得野猪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可为什么外公不会怕呢?那长着獠牙和粗硬的毛的可怕家伙,长长的猪嘴若是咬上我,只怕是要扯下肉来。可外公却说:“那次被野猪糟蹋田地,心里懊悔也没有办法,野猪说起本质就是未驯化的家猪,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反而上前驱赶,它都得退三步。”我望着玉米地出神,虽然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山里的野猪,但外公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和绿油油的玉米地一起,刻在了心里的某一个位置。

外公看我喜欢找稻米玩耍,又说:“现在孩子找乐子的方法都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咯,放在几十年前饥荒年代,但凡是一粒米你都见不着。那段时间有天晚上啊,我和隔壁爷爷去田里看庄家,顺便带了条烧好的鱼去,准备饿了再当宵夜吃,可谁知道那鱼放在旁边,转头就不见了,我们回家一说,你舅妈非说是遇见了饿死鬼,要给我们做法才能进家门,我才不信那一套呢。” 

外公越说越得意,而我瞬间被勾起了兴趣:“那鱼怎么没了啊?不会真有…饿死鬼吧?” 

“哪有什么饿死鬼呀,后来搞清楚了,就是个小孩饿得不行把我们的鱼偷了吃去了。” 我听完又痴愣愣的笑了好久,可随后又觉得一阵惋惜,小心地追问一句:“那个偷鱼的小孩后来怎么样了呢?”

“这哪知道呢,饥荒的年代谁都说不好,兴许饿死了。”随后是一段久久的沉默。这是我第一次听外公说带有悲剧色彩的故事,后来想起来却觉得振聋发聩,于是在对待粮食方面真正的有了自己的理解和珍惜。

记忆里还有一条穿过村子的河流,河水路过桥底,狭窄的入口将涌动的河水在另一端挤压着倾泻而出,轰隆隆的水声像清脆地音符串成曲子溜进我的耳朵,我时常盯着那水花出神,好像我的思绪也掉进水中不停翻滚。也正是因为这条小河,村子里开发了漂流娱乐项目,游客们络绎不绝,乘着皮划艇划着木浆嬉戏漂流。

我看着他们玩,心里也痒痒,就求着外公带我去,妈妈虽然担心但还是允许了。于是有关于夏天的清凉记忆又多了一条。因为我们是本村人,不用花钱,外公还亲自去挑了一个皮划艇给我,跟我说我只能在浅滩这边划,不能过桥。我开心的跳上皮艇,日头正大,所以我又穿着救生衣跳进水里,手搭在皮艇旁边,推着它游来游去。

外公就在岸边蹲坐着看着我,手里夹根烟,有时也站起来走一走,或者站在河边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面看向我这边。我扭过头去,历经朝代更替的老槐树静静地立着,为外公遮阳,而外公也立着,挺拔又坚毅。

我最喜欢的还有外公的一个小菜园,就在屋子的后边。虽然我有时候进小菜园忘记关门,而导致鸡溜进去啄坏了菜,因为这事我也没少挨骂,但外公却从不说我。菜园的西边拐角有一个小小的清池,周围长满了青苔,天气虽热,但里面的水仿佛冰冻过一般凉爽,所以经常被家人用来凉西瓜或是冰镇啤酒,而我就是那个经常被使唤来拿冰好的啤酒的人,拿得时候不忘将双手伸进水里泡一泡,偷得一丝凉意。

有时外公会来菜园给蔬菜浇水施肥,我就全程跟在后面看着外公忙完一项又一项。外公挑起自家猪生产的肥料,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稳当当,那肥料绝不会溅一滴到外公身上。菜园里种着一些鸡喜欢吃的菜,我就偷偷从菜园摘几片去喂鸡,或是摘一些猪草拿去喂猪,可能我是在享受这种喂食的成就感,但常常被舅舅呵斥,但每次回外公家我还是喜欢这么干。

后来我想,我在这里剥的每一粒稻米,划过的每一次船,以及推开那菜园的木门拿过的每一次啤酒,每一次摘过的菜,好像都是我的童年,也好像都是我有关于暑假记忆的全部。

对,还有。

还有那座山、那条河,还有那个和我诉说着无尽故事与遐想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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