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山谷里的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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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孤独的心会长草。

二OO二年十月的一个清晨,我登上新疆伊犁偏僻的一座荒岭,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烟,这样的感慨就像嘴里被吐出的烟一样,那么自然地冒了出来。

风猎猎地吹。我望着秋水长天里排成一行飞翔的大雁,一路向南,飞往我家乡的方向。我觉得心上也长满了即将枯萎的野草,像极了眼前的荒原,被灰色勾勒出的大西北荒原。

我决定逃。

(二)

我挂在QQ上。我的QQ名是“一颗被风干的葡萄”。我在等着“蓝色火焰”和“睡着的水”回话。

等待的一秒时间也显得很漫长。QQ“滴滴”响了两声,“蓝色火焰”先回了一个字:“好!”。过了一阵,“睡觉的水”也回了个一个字:“行!”

“蓝色火焰”李维然、“睡着的水”陈冰易以及方净怡是和我一样新分配到单位的大学校友。我们听信了高年级校友有关“地大、钱多、人憨”的说法,碰巧当时大学毕业就业形势开始严峻,我们组成了“四人帮”,日夜幻想到偏远的新疆去淘金,据说那片遥远的热土遍地是黄金和机遇。

我们从流光溢彩的喀纳斯和绿草如茵的那拉提兜了一大圈,感叹着新疆之大幸、新疆之美,怀抱着开创事业的激情和太阳般的热度,去伊宁市的一家核工业矿冶军工单位报到。

可是报道当天,我们就被泼了一盆冷水。矿冶局管人事的肖处长,透过足有一厘米厚的镜片盯着我们的脸,他的脸永远堆笑,然后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新来的大学生要到矿区锻炼。”

他的一句话,就将我们的派遣证留下,把我们扔上了一辆四面透风、嘎吱乱响的破旧130。这辆130沿着崎岖颠簸的山路,在一路尘土飞扬中,将我们越拉越远。我们四个人的心,随着颠簸的车子走一截路凉一寸,走一截再凉一寸,等到汽车转了个弯儿,到了人烟荒芜的山谷停下,宣布这是目的地时,我们的心基本上的凉透了。

之后几天,我们四人被分配到当地老乡的干打垒租住房间里。我、李维然、陈冰易和其他五个工人挤在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给我们搬床板的师傅问我们,你们是横着睡还是摞起来睡?见我们一脸懵逼的样子,摇着头给我们搬来四张上下铺的钢丝床。

方净怡是女生,住了一个三人间。我们之前以为她受到了优待,这个世界总是对带把的男人更残酷一些,后来才了解,矿区只有三个女生。

我们喝着带着泥味的水,和工人们一块儿到矿区干活,与二十几公里外的雪山以及边防哨所对望。和我相伴的,是猎猎的风,飞过的鸟,还有群山和野草。那一刻,我们的心不但凉透,都已上冻,冰棱子结得一串一串的。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抱怨。

李维然说:“我恨满地的牛粪羊粪。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蚂蚱都是公的!”

陈冰易说:“呆在这里用不了多久,一年半载,我的脑袋就会生锈打铁,就会变成榆木疙瘩。”

方净怡说:“你们男生还好一点,我们女生最后一点灵性都会在这片荒原上丧失贻尽,最后失去色彩,变成土地的颜色,怎么嫁人生孩子?”她的QQ名称是“被蒸干的赛里木湖眼泪”,雕刻着她当时的心情。和我们一样。

我与他仨儿碰了个杯。我们近期总碰杯。我说:“方净怡,你可千万别,你可是这片荒原上最亮丽的风景。”

我们大醉了三场。在醉第三次时,我们密谋了逃走计划,一起到特区去闯荡淘金。在单位里,不能明着放出风声,我们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偷偷地通过QQ进行联络。

一周后,我们终于如愿所偿,一行四人躲在了拉煤渣的大车车斗之上。我们都未想过,我们灰头土脸地来,会黑头黑脸地走。这个结局始料未及,但当听到汽车引擎终于被拉响,我们的心情应当比来的时候还要兴奋。

汽车没开出几步,甚至我们还没有顾得上讨论下步的打拼计划,就忽然间熄了火。

我透过车栏板的缝隙,看见一个黑黑壮壮,但又文质彬彬的男人,掐着腰立在汽车前。

(三)

司机喊了声:“秦矿长!”就忙着下车递烟。

秦矿长没接司机递来的烟。他问道:“四个新分来的大学生,是不是在车上面?”

他的嗓门很大,是西北大汉的标准声音,像打着闷雷,着实把我们吓一跳。

我们知道地下工作白费,逃走计划已破产,就一个跟着一个灰溜溜地下了车,标标正正站立。我们早就听说做矿长脾气暴躁,或以破釜沉舟,或以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秦矿长,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秦矿长看到一身上下黑涂涂的我们,脸上乌云密布的阴霾一扫而光,瞬间换作了一脸睛空万里。

秦矿长笑着,笑的那么灿烂,话仍然是“闷雷”般瓮声瓮气:“你们这是想到伊宁市,去理理头发呀?”

我吐了吐舌头,眼角45度正上方,十月底的太阳又燥又烈。我说:“方净怡的生活必需品快没了,我们陪她到市里买一点儿。”

方净怡眼睛长出刀尖,狠狠地剜我的脸。

秦矿长仍然是一连串打着省略号的笑,还未等到笑声结束,他便说:“到市里……后天有买菜的车,呵呵,可以专门送你们到市里,就别坐煤车了。呵呵,你看别人进城都整的利利索索的,你们整的像煤里挖出来似的。”

我们四人眼对着眼,“扑哧”笑出来,先后说着:“好啊,好的……”眼瞅着拉煤的车“突突突”从我们身旁驶过。

秦矿长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沉,似乎沉到了我心底。他依然笑着说:“弋阳烁,我一看就是你带的头吧?”

秦矿长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但在这种情况下知道我的名字并不是什么好事儿。我依然以不变应万变,吐了吐舌头,点了点头。

(四)

一言九鼎的秦矿长,隔天真安排了一辆车,把我们拉到伊宁市兜了一圈。为了说明我们购物之说属实,我们大包小包购了大堆东西。

没几天,我们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观,从解放前跨入到解放后。先是我们四人都住进了砖瓦房。我们三个男生和另外两个大学生住进从前三位科长住过的屋,他们搬去和秦矿长“摞着”着住了。方净怡和另一个女生住进一间腾出的办公室里。

接着,我们的房间里搬进了两个大缸,用来澄清水,投进两颗絮凝剂效果还不错。不到十天,又运来桶装的纯净水。

我们排队打大锅饭时,碗里肉片的份量也增加了不少。食堂换了厨师,变着花样增加小菜,鸡肉、蒸蛋糕、小麻花……

(五)

秦矿长爱吃点小菜,喝点小酒。他说,人有爱好总是好,吃喝也是爱好。

逃亡未遂事件大约半个月后,秦矿长在房间里摆了个小桌,整了几个小菜,以探讨爱好为名,对我们几个学生发出邀请,晚8点,101室。

这明摆着是一场鸿门宴。我们可以想象,秦矿长正经八百地端坐小桌对面,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我们四人硬着头皮,推推搡搡,走向秦矿长房间。

101室居然房门大开,我们还没走到门跟前,秦矿长就迎出了门,顶着十一月灿烂的阳光,微笑。

我们入得瓮来。屋正中,摆了个小桌,桌上几道好菜,两瓶白酒,伊犁特曲。开场很自然,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竟有些和风细雨,与我们预期的场景有点差别。

屋顶上挂了个风铃。我们带来的风,吹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我顺着声响看到悬于风铃之上有盏特别的灯。

这盏灯精致,灵巧,典雅。框架以优质的榆木制作,上喷深栗色的漆,顶似伸展飞翔的羽翅,配上四扇菱形的窗,或月牙或四角镂空。炫白的灯光,从四窗,从底部,幽幽地透出来。灯的底部坠着银色的风铃,随风作响。

这盏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道:“秦矿长,这是一盏什么灯?好别致啊!”

秦矿长呵呵地笑:“这盏灯,我把它称作‘天灯’。是我自已设计的,花了快一个月,研究了很多灯的造形,才定成了这种形状。”

我们长长“哦”了一声。女孩心细。方净怡问道:“秦矿长,这么用心,这灯一定包含有什么不寻常的意义吧?”

秦矿长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我认为,天灯是为引路,为我们前行指一条路吧!终有一天,我要让整个矿区都挂满天灯。”

这应当算得上是豪言壮语。我们抬头仰望,眼睛就被秦矿长的豪言壮语焊在了天灯之上……

(六)

秦矿长说:“别看灯了,吃饭喝酒。”说着,他从橱柜里取出五个化验用的五十毫升烧杯,斟酒。边斟酒,边说:“核工业长的是国家和国人的志气,是国之脊梁啊!”

五杯酒斟满,秦矿长举杯,碰杯,我们四人泯了一小口。一股辛辣从我的喉头一路辣到肚子。秦矿长一仰脖一杯酒下肚,放杯,行如流水,一气呵成。

接着,秦矿长更加流畅地讲述了两弹一艇的历史,讲了邓稼先、钱学森、钱三强……

秦矿长说着说着,眼晴似乎有些一些迷离。他的大伯父是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先生的学生,立志投身报国,隐姓埋名,走入沙漠十几年,一生再未曾走出来。大伯父无后,他也算是继承他的遗志,虽无大伯父的学识,但愿意继续奉身祖国……

我们很惭愧,低下了头,有几滴液体打在桌面上。我望了一眼天灯,晶莹中化作无数闪光。

秦矿长顿了顿,突然笑了,说:“来来来,喝酒!”一仰脖子,又一杯酒落肚。秦矿长此时脸已有些泛红,他说:“我知道你们那天想走,去赶潮流。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山沟里能有什么好呢?我离开老家时,你嫂子大着肚子,前年回去时,娃都满山放羊了,就不认我这个爹……”

秦矿长笑了,笑得瓮声瓮气。我们也笑了,笑着笑着,鼻子竟然阵阵发酸。

秦矿长又喝了杯酒,继续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都四十岁了,还没有什么成就。我图啥呢?就图心里有盏灯吧。我们这次采用的也是国内外先进的地浸工艺。外国专家翘尾巴,说我们试验成不了,我心里呕着一口气。我们需要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员。”

秦矿长被酒呛红了眼。他指了指屋那盏精致玲珑的灯说:“如果试验成功,投产了,我要把天灯点满整个山岗,照亮整个矿区。”

……

(七)

我就这样被秦矿长灌了迷魂汤,要走意志被打破,居然也跟看他做起了试验。

五个月后,李维然最后还是走了,与同学在深圳注册了家小公司。秦矿长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话:“挺可惜的,走就走了吧……”

秦矿长是一个很有特色的人。他说话大嗓门,爱说笑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唱陕西民歌。他说,小时候在老家放羊的时候,就整日唱不停。

他每天都泡在试验现场,每当太阳照得大伙没精打采的时候,就扔了草帽,把腰间的白毛巾往头上一系,扭着唱起来:

七月里要把那什么花儿开?

七月里就把那豆角花儿开。

豆角开花儿怎么大?

妹子个头上要戴它……

歌声高亢嘹亮,像山风拂过我们的脸颊,大伙笑着笑着就来了精神。

秦矿长腰间的“天灯”也跟着叮叮当当跳起了舞。这个“天灯” ,秦矿长从不离身。它是请人用松树根雕的,和挂在他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拇指般大小,也坠个银白色的风铃。

风吹日晒的试验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和大伙相伴的,是猎猎的风,对面的雪山,秦矿长的陕西民歌,还有天灯清脆的声响。

……

(八)

十年后,地浸试验取得成功,我们建起了规模厂房。

这期间,方净怡嫁给我,生了孩子。我接了秦矿长,成长为弋矿长。陈冰易当上系统内自动化所所长。

原来的秦矿长已退休在家,他是以矿冶局局长身份退休的。

六十三岁时,他不幸得了癌症。那日我去病房看他,秦局长又瘦了一圈,眼睛丢了神,肤色黄皱黄皱的,眼窝深陷,显得鼻梁更高了。

“癌”像个魔鬼,把这个汉子折磨得像个蔫茄子。他窝在床里,伸直了胳膊,打着点滴,喉咙呼哧呼哧拉着风箱。

打完针,秦局长眼神亮了,也不喘了,他张口说话。没有往日瓮声瓮气“闷雷” 的声响,有些低沉有些嘶哑。他说:“我想到山顶看看。”

我开着车,路过这几年我们建起来的林立厂房,顺着山路,盘上了山顶。

山谷里每一个井孔旁都点亮着一盏灯,灯盈盈闪闪,灿如星河。灯光与满天的繁星,交相辉映,仿佛头顶一个天,脚下一个天。

秦局长咳着喘着,轻声地唱了起来:

十一月里要把什么花儿开?

十一月里就把那个冰凌花儿开……

嗓音没有以前那么高亢嘹亮,颤颤巍巍,像忽明忽暗的灯光。

而那个曾经那么黑壮的身影,如今佝偻着,变得黑黑瘦瘦。但是我可看见,他那被皮包着骨头里面,有一种精神。

此刻,天灯点满了整个山谷,照亮了整个矿区,发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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