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一过八月,小岛的气候总会突然变得闷热起来,风好似再没流动的痕迹,抬眼看不到云浪,天空静得有如无波的海。
自从上高中后,小望每年夏天都会来阿公阿嫲家,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习惯这种亲近自然的“质朴”。
在这远离都市的乡下,充足的自来水和不间断的供电都还是几年前才逐渐齐备,网路,冷气对于这里来说都算新奇的玩意。
还未完全睁开眼,鼻腔内的湿稠与皮肤传来的粘腻便先一步叫醒了他。
小望抬手摸了摸额头,微凉而潮湿。被子不知何时已被踢到身侧,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突然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赶忙坐起来向床尾爬去。
果然,立在那里的电风扇不知何时没了动静,开关依旧在中间的位置停着,而底座的线则正常地插在插板上。
这个电扇是前年爸妈带来的,两位老人平时并不经常使用,只有小望来时,才会被专门拿出来。
“这是......坏了?”小望伸出手指转着扇叶,又哐哐拍了两下。
眼见没有任何动的迹象,他的眉头逐渐拧巴。一想到没有电扇将要面临的可怕生活,他连忙俯下身子开始捣鼓起来。
“小望!醒了就快出来吃饭!叮叮咣咣在里面搞什么啊!”十几分钟后,门外突然响起了阿嫲的叫声。
“啊?哦哦,来了来了。”支支吾吾地回答一声后,小望站起身抹了把头上的汗,穿起衣服朝门外走去,而他背后的电扇此时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阿嫲,这个......”
“望崽,你在房间里搞么事动静那么大,我在这都听到咯。”
还没张开口,那带些许口音的沙哑便从右侧的阳台处传来,嗓门不大,却令小望心里陡然一紧。
从小,他就听老爸讲过许多关于阿公的事情。什么阿公以前是军人,所以对他要求很高,什么经常因为小事情打他之类的。
所以在小望的脑中对于阿公大都是严厉,脾气差的印象。
不过小望也清楚,阿公对自己其实很好,但他心中就是一直对阿公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那个......电扇出了点问题,我在研究怎么能把它修好。”小望不敢隐瞒实情,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咕哝。
意外地,阿公并没有生气,抖搂一下手中的报纸竟是笑了起来:“不错,起码遇到问题先想着解决,没有选择逃避,这才是真正的......”
“哎呀好啦,你少和阿望讲大话啦,快来吃饭,都要凉了。”阿嫲呛断了阿公讲到一半的话,敲了敲桌子催促爷孙二人吃饭。
“好嘛好嘛,不讲咯,先恰饭,望崽去把电视机打开。”
“哦哦,好。”
阿公家每天的早饭都很简单,白粥,包子加茶叶蛋,偶尔也会吃汤面。但不一样的是,今天的饭桌上多了点东西,一个有些精致的棕色陶罐。
“诶哟,可以吃了?快快快,我想这口可想了好多天了。”一见罐子,阿公就像发现了宝贝,一边抚摸着罐身,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褶皱都深了些。
“阿嫲这是什么?吃的东西?”见到阿公的样子,小望颇有些好奇地看向陶罐。
阿嫲没说话,只是用双手小心将盖子揭开。一开盖,一股辛香酸辣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小望捂嘴打了个大喷嚏。
紧接着,阿嫲取过一个碟子用筷子从罐子中夹出几根白色的条状物,快速放到了阿公放粥的碗旁边。
小望仔细一看,碟子里的小菜竟是辣椒的模样,又和平时见到的有所不同,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个辣椒怎么是白黄色的?”。
“这个要问你阿公,是他自己做的。”边说着,阿嫲边将罐子重新盖起放在一旁,看来并没有自己吃的意思。
“这个是我老家那边经常吃的咸菜,酸辣椒,望崽尝尝?”阿公嘬着辣椒将碟子推到了小望面前。
小望垂头闻了闻,鼻头一皱,最终没勇气将这散发着浓郁气味的小菜放入自己的口中。
想到刚才阿公的话,他转而问起另一个有些在意的问题:
“阿公......老家,阿公老家不在这里吗?咱们这边应该很少吃这种口味吧。”
奇怪的是,阿公听完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的碗,嘴里不断嚼动,沉默许久,才说出另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望崽,去把电视机响声调大一点,我这里听不到。”
小望循声扭向电视,那与饭桌极近的距离忽然让他意识到了言语中的一丝微妙。
他没有继续追问,起身蹲在电视机前象征性地按了一下音量键。
“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是即将开放的大丘山公园的中心区域,可以看到大批人员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准备工作。”
“三十五年后的今天,为了纪念在大丘山英勇就义的烈士们,我们决定在开放首日下午举行庄严的纪念活动。”
“现在在我们正前方的巨大土丘,四周被铁链封锁着,而在土丘前放置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的金色字体,是一段纪念英雄们的碑文......”
吃过饭后,阿公拄着拐杖坐回茶几前,聚精会神地看起了电视报道,而阿嫲则在收拾的间隙,缓缓讲道:
“你阿爸没有跟你讲过嘛?你阿公老家不在这里,他是当时跟着那边的部队来这里的,之后才留下来住。”
“这些事情可能你阿爸都不知道,你阿公他们部队那会刚到这可不讨人喜欢,讨厌得很啊。”
“到处在抓人,连上街都得被他们搜身检查,气都不敢出,你阿公当时肯定也是做过这些事情的。”
“不过后来我遇见你阿公的时候,他倒已经没那么凶了,瞒着上面偷偷保护我们这边的居民,在那时我才看上你阿公的。”
说起往事,阿嫲的眼神中平添几分柔和,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慢下。小望很喜欢听旧时故事,识趣地拿过自己和阿公的碗摞在一起,帮着一路带到了厨房。
祖孙俩一人讲一人听,本来十几分钟就能洗完收好的活,硬是在厨房里待了半个小时。
“哦对了,阿望还记不记得......靠啦!吓我一跳,你这老头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一开厨房门,两人着实一惊,阿嫲更是惊呼出声。
那位有些耐不住性子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偷偷坐在饭桌靠厨房最近的位置,双手不断摸娑着拐杖头,歪着脑袋对着厨房门的方向。
“诶呀,我也想听听你们聊天,电视机在放广告咯。”被发现的阿公讪讪一笑,不自然地解释道。
“那就过来聊啊,坐在这里吓人呐。”阿嫲走上前去有些埋怨地朝阿公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没想到刚一回身,阿公立马敲了下拐杖,又把阿嫲吓得一颤,扭头就朝阿公脑袋上敲去。
“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子,多大了还玩这种东西。”
“阿望我接着跟你说喔,你还记得你七阿公吗?”
两位老人拌完嘴后,回味起刚才的场景,本有些发笑的小望,听到阿嫲的问题一呆,低头努力在脑海中思索起来。
他确实记得小时候有叫过一个人七阿公,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个人的样貌。
“七哥啊,哎呀对!我怎么把这事忘咯,望崽,你还记不记得七阿公,就那个住在山上,带你在海边捞鱼的七阿公。你还在那住过小半年嘞,”听到阿嫲的话,阿公猛地一拍大腿,似乎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转头再度向小望问起相同的问题。
山上......海边......
思索着阿公的话,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与他的印象重合,拼凑出记忆中七阿公的模样。
那人个子很高,体格精壮,皮肤黝黑,头发灰白,戴着一副边框很细的眼镜,看上去十分温和。
当他把这些全部反映给阿公后,阿公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对,就是他,我们还专门抱着你去见过嘞。你还记得他住的地方怎么走咯?”
“大概还记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望想了一下,回答道。
“把这罐辣椒带着,给你七阿公送过去。”阿公朝阿嫲使了个眼神,阿嫲心领神会地动身从屋里拿出另一个陶罐,颜色与先前那个略有不同,比先前那个罐子更大。
“你七阿公是我老乡,他也爱吃这个。望崽顺便去把他从山上叫下来,咱们一块吃个晚饭。”阿公吩咐着。
感受到外面的凌空烈日,小望本能地想要拒绝。还没说半个字,阿嫲已经将陶罐塞到他的手中。
突如其来的重量令小望差点没兜住,眼见要摔,阿嫲那双温暖的手马上抵住了下落。她抬头看着小望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
“阿望,你阿公今年身体突然变差,还拄上了拐,没办法自己走,只能拜托你去看望他。”
“一定要把东西带到,好吗?”
小望从未见过阿嫲如此认真的模样,沉甸甸的罐子在这一刻仿佛忽然没了重,更有几分深意在此时流进他的心里。
他忍不住去猜测起七阿公到底是什么身份,对于阿公阿嫲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等他回过神时,人已经跟着两位老人出了单元楼。
阿公将陶罐放置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后,拿出一捆白色的绳子将其固定好,开始向小望交代起这个罐子该如何用绳结携带。
“不是风扇坏了吗?我来给你修,你负责把东西和人带到位,明白了吗?”交代完要事后,阿公主动提起了小望最关心的事情。
“嗯?阿公你还会修电扇?”
“娘的,老子以前连大炮都会修,还搞不定这破电扇咯?”
闻言,小望心中的喜意忍不住偷跑出来,告别阿公阿嫲后,他骑着车一溜烟窜了出去,他将头望向了天空,原本无垠的蓝里,多了几层厚厚的白。
七阿公居住的那座小山距离阿公家并不远,骑行需要半个多小时,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上山的路。
云是多了几道,但炎热未减半分,不过沿着道路内侧走,总会有些从山崖石墙内岔出的枝桠为他提供一些阴凉。
也就在赶路时,小望才想到了一些他本该注意到的事。
之前来阿公家居住时,阿公也差不多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出门,然后到第二天才会回来。往年他并未过多了解,想来若不是今年情况特殊,他也应该没机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
循着脑海中的路线,小望骑车一路沿着土路盘旋而上,然后在距离山顶还有些路程的地方停下。
他的印象到这里戛然而止,可四处探寻一番,除了杂草丛和成群的树外,没有半点房子的踪迹。
难道是我记错了?可我记得就是在离山顶很近的地方才对,再往里走走?
小望一只脚刚刚落地,面前更深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动静。枝叶交叠下,一道身影伴随着窸窸簌簌的响声忽隐忽现,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来者身材高大,猫着腰,一动不动地瞧着小望这边。头戴一顶草帽,皮肤有些黝黑,看不清长相。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一只手背在身后,表现得十分警惕。
“是七阿公吗?我是小望啊。”在对方抬头的一瞬间,小望注意到那人脸上的细框眼镜,出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啊,是......望崽?”听到声音的瞬间,那人眼神中流出一丝惊讶。他直起身子,用左手扶了一下眼镜,眯起眼睛更加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会,才出声问道。
“是我!七阿公!我阿公叫我来看你!”确认来者后,小望欣喜地挥挥手,朝着对面走去。
直到近乎面对面的距离,小望才看清七阿公现在的相貌。
明明只过去十几年时间,七阿公却像老了三十岁般,头发已完全雪白,皮肤耷拉,眼窝凹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再没有从前精瘦的身材,就像一根麦秆立在原地,仿佛一阵轻风刮来就能将他吹跑。
“十几年了七阿公,你的身体还好吗?”看着形如枯槁的七阿公,小望有些心疼的说道。
“活一天算一天,还可以吧。你爷......阿公怎么没来,他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只是今年身体有些差还得拄拐,就让我来看您了。不过您别担心,没什么大问题。”
提起阿公的近况,七阿公微微松了口气,慢慢垂下双臂,露出了原先藏起来的右手。
小望斜下瞟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七阿公右手中,赫然握着一把略带锈迹的柴刀。
“啊,我刚才在这附近打柴,听到有动静才过来的,我还以为来了什么坏人。”观察到小望的视线,七阿公连忙背回手解释道。
“哦哦,这样啊”即便知道七阿公对自己没有恶意,突然看到这一幕,小望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在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个事情后,小望接着开口说道:
“对了七阿公,我阿公叫我给你带了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我跟你一块去拿吧,看你到时候又迷路。”
“哇阿公,这才几步路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走吧走吧。”
两人一同回到自行车旁,走近后座上放置的陶罐,小望立马上前准备取下。
刚一摸到罐子,小望立马犯起了嘀咕。这个绳结固定的方式有些复杂,阿公只教了一遍,而他现在早就忘了哪里才是要处。
正当他准备暴力拆解时,身后响起了七阿公那温厚的声音。
“绳结是你阿公系的吧,我们那边为了方便拿这菜坛子经常用这种办法,还挺难弄的吧,让我来吧。”
小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让出了身旁的位置。只见七阿公利索地解开后座上的绳结后反向拉起,原本拿来固定的绳子竟一下变成了方便提拉的绳套。
“走吧,这口我想了真是有段日子了。”提起罐子后,七阿公掂了掂手中的重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解决了最要紧的事情后,小望跟着七阿公重新走进了树林。
他跟着七阿公在里面一会直走,一会右拐,来回绕了许久,才终于在一片空地上看见一幢孤零零的,有些破旧的小木屋。
“七阿公,你家的位置也太偏了,我若不是以前来过,谁会知道这里还有人住啊。”想了想来到此处的路线,小望有些不解。
而且他发现更奇怪的一点是,房子就算藏得再深,只要天天走总会留下些痕迹,可他竟然完全找不到任何道路的踪影。
“哈哈也是啊,慢慢也不该再返回去收拾了。”
“不过老头子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哪天不这样做,我就睡不踏实哩。”
“啊.....嗯。”小望没听懂,随意应付一声,跟着七阿公进了他的家里。
一进屋,七阿公便按着小望坐在了屋内唯一一张长凳上,自己则提着柴刀和罐子走进了屋子右侧专门隔出的房间。
不一会儿里面便传出了嗞拉嗞拉的响声,即便中间隔了一道门帘,小望也大概猜到那里应该是厨房。
大概扫了一眼后,他回头端详起整个屋子的陈设。
屋内极为简洁,房间的左侧摆放着一张木床,看起来还算新的被子整齐地叠好放在床尾,床头柜上则摆放了一个小收音机。靠墙的一侧则被钉上了一排书架,上面还放着几本陈旧的书。墙角则放置着一个衣柜。
而眼前的四方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小望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七阿公所在的小房间,偷偷将目光放在了那张报纸上。
那是一张去年的报纸,露在最外侧那一板块上的文章被深蓝色的笔渍着重圈出,顺着上面看去,标题上赫然用粗犷的黑体字写着:重磅!大丘山公园改造工程今日正式开工!
“大丘山......”小望嘴里念叨着。
“来来来小望!尝尝我做的鱼,这加了酸辣椒,才有点我们那里的地道风味。”十来分钟后,七阿公一边呼呼吹着,一边手里垫了块抹布,迫不及待地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鱼端上了桌,又火急火燎地回了厨房。
面对这细嫩柔滑,色香俱全的佳肴,小望只感觉全身上下的食欲都被调动,口水在嘴中狂涌,连刚刚想好推辞的话语都一时停在了嘴边。
片刻后,七阿公从厨房端出一碗没冒热气的白粥,连同筷子一并递到小望面前,自己则拿着勺子蹲在了桌子的另一边:
“筷子给你放这了,想吃自己夹着吃,啊我只有一套餐具,凑合用一用吧。”
小望见状哪里还顾得上眼前的食物,蹭地一下站起来,一边将粥放到七阿公那头,一边说道:“我是吃过饭来的,七阿公,您坐在这边吃。”
七阿公点点头,接过小望手中的碗,但还是蹲在一旁。他一边笑着一边用勺子挖下一小块鱼肉,咧着嘴角说道:“好好好,我吃,我就这样蹲着吃吧,那会也老是蹲着吃饭,吃的还就是这鱼。”
鱼肉下肚,七阿公眼中欢喜更甚,眼见老人家没半点起来的意思,小望也只能重新坐下,用筷子挑起一块鱼腹放入自己嘴中。
“蛮好吃的七阿公,你这手艺都能去开店哦。”
“这个鱼,嘶......味道刚好......哈等一下......”
“嘶......嚯.....呼哈呼哈。”
起初,小望还能正常说话,没过一会,别样的刺激便超越味蕾所能承受的极限。持久的刺痛从舌面一路蔓延至喉头,一股炽热从他腹中燃起,令他再没法说出半个字。
“哈哈哈哈望崽你莫急咯,我去找水给你。”瞧着满脸通红,眼泪快要流出来的小望,七阿公哈哈大笑起来,说话都带上了些许口音。
很快,七阿公便从厨房里拿出一个黄色的水瓢,双手护着满满一瓢水递到小望的面前。
连着三瓢水下肚,小望才变得稍微好一些,只是伸在外面的舌头依旧红肿,还不停地喘着粗气。
“七阿公,你们家那边的人,都这么能吃辣哦?”歇了好大一会,小望才缓缓出声问道。
“是哩,不仅喜欢吃辣,还喜欢看吃不了辣的人吃辣哈哈哈,太有意思了。”七阿公见状笑吟吟地到床边摸出一把蒲扇,坐到小望旁边轻轻摇了起来:
“记得那会啊,我们报社里有二十七号人,不少人都是从那边过来的。”
“大家都在这边无依无靠,对我们来说,报社里的大伙才更像家人。”
“......”
“我们每天中午都会在报社一起吃文姐订好的盒饭。”
“我老是觉得差点味道,可胖哥和文姐就是觉得味道刚刚好。”
“他俩那地方也是,很少吃这辣的东西,我们口味不对付,就天天拌嘴。”
“我一个人吵不过他俩,但是我又不服气。”
“诶,我就想了个法子。”
“我叫他们来我这吃饭,也是,和今天一样,给他们做了个鱼。”
“当时做出来的鱼那可叫一个色香味俱全,馋得他俩饭还没上桌就动筷子。”
“我记得那个鱼可比今天这个辣多了,俩人一嘴下去快喷火了。”
“那个反应可比望崽你大多咯,一边骂一边吃,我就在一边乐。”
“......”
“不过后来能一块吃饭的时候也确实不多,聚少离多,大家伙各自都有要完成的任务,渐渐地就都走了。”
“现在想想这种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怎么没跟他们吃几顿哩......”
七阿公自言自语着,笑意逐渐定格。他盯着那没动几口的鱼怔怔出神,手上的扇子也慢慢停下。情绪的波纹逐渐从他脸上褪去,剩下的只有看不透的平静。
之后七阿公只是默默地吃着盘里的鱼,每一口都要品味好久,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终于是小望先按捺不住,他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旁的收音机。
“目前,纪念活动的所有准备工作已经结束,除了土丘周围设置了安保人员外,公园其他地区已经正常投入使用。”
“各地赶来的民众已将公园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仅有烈士们的家人亲属,还有成千上万个祭奠英魂的缅怀者。”
“三十五年前,正是他们不计后果地挺身而出,舍生忘死,才为我们抗争出一条通往自由和平的道路,让我们再次为在大丘山牺牲的英雄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接下来要播放的曲目是......”
打开收音机后,入耳便是熟悉的内容,似乎今早才刚刚听过相关的报道,而七阿公听到“大丘山”三字后,唰地一下转过了头。
他连忙走到收音机旁,双手拿起贴近自己的耳朵。
“望崽啊......它说......说今天是,纪念活动......”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悠扬琴声,七阿公手颤个不停,断断续续地说道。
想到刚才在报纸上看到的记号和先前七阿公的话,小望出声问道:“七阿公,你想去大丘山吗?”
七阿公动作很小地点点头,看着小望刚要张嘴,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迟疑的语气:
“还是......算了,算了吧,我一个活下来的人,不配去看他们吧?我......”
七阿公嗓音逐渐低沉,边说着边缩起了自己的脑袋,眼底满是悲凉。
情绪在房间中蔓延,深深触动到小望的心。他想到了阿公阿嫲,想到了他所知的往事,想到了七阿公那份谨小慎微,想到了眼前这具已不再健康的身体,他忽然站起身打断了七阿公的话:
“七阿公,我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但是就是因为七阿公你还在,所以才要去,不是吗?”
“望崽,你还小,你不懂......”
“七阿公!我只知道活着,才能向那些离去的人告别。”
“可是望崽,我也本该死在那里的......”
“嗯......七阿公,我估计了一下,我们现在出发,大约三个半小时之后就能到大丘山,您考虑一下吧。”小望沉默一会,只甩出这样一句话。
看着小孩起身出门后,七阿公双腿一软,瘫坐在床上,扭曲与悲伤逐渐爬满了他苍老的脸,痛苦的回忆从脑海中不断涌现。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老旧的黑白合照,照片中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他伸手轻轻摸娑着照片的每一处,仿佛这样能够忘却生死之隔,再一次触碰到他们。
半个小时过去,没人知道七阿公在这期间做了些什么,思考了些什么。但当小望再次见到七阿公时,他已经身着一套平整干净的西装,眼神中充满坚毅。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小望甚至能在七阿公身上看到了往日的影子。
“很久不穿这套衣服了,还合身吧。”七阿公用手理了理衣服,问道。
小望没正面回答,只是咧嘴一笑,朝七阿公比了个大拇指。
“也就是说,七阿公你在山上待了三十几年没出来过?”
“不算是,我只在这附近转过,只是三十多年没出过远门了。”
带着七阿公赶到车站时,刚好有一辆前往大丘山周边的巴士二十分钟后发车。
但买票时两人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七阿公的身份证明早已经过期很多年,甚至形制都与现在的有所差别。
幸亏七阿公反应迅速,两人最后在车站外找了一个票贩子,从他手里花了更高的价格搞到一张代买的车票,这才卡着时间混进了车里。
“哇七阿公,你还说你没偷偷跑出去过,这办法我想都不敢想喔。”小望转头对着七阿公悄悄说道。
“只是运气好吧,我们那会经常用这种办法,没想到过了三十几年居然还能这样浑水摸鱼。”
“经常用?七阿公,这么做可是不合规的。”
七阿公闻言嗤了一声,扣好安全带后喃喃道:“因为本来做的就是不合规的事儿呀......”
“啊?你说什么七阿公?”
“没事,我说现在大巴的座真是比以前好多了。”
车门关闭后,小望注意到车上的座位空了一大片,检票员只过了两三排便走到了他们的座位旁。
此时小望心中仍旧为自己的行为而忐忑不安,将票递出去后,他紧张地瞄了一眼七阿公,发现七阿公一脸坦然。
“这位老先生,你订的票不是这个座位的......”
“姑娘啊,我和我孙子一块来坐的车,他出票给我们的位置不一样。”
“你看这车上也没多少人,还是一趟直达的巴士,方便一下吧,我这腰腿也不太好。”七阿公讲着讲着用手扶住侧腰,重重揉捏起来。
检票员拿着票看了一眼空着的座位,似乎在思考,七阿公顺势接着说道:“哎呀,不方便就算了,不好意思啊我这就换位置,嘶......”
刚一起身,七阿公便倒吸一口凉气,眉头一皱,抿着嘴唇,用另一只手按住身前的座位,看起来很是痛苦。
眼瞅这架势,检票员连忙招呼七阿公重新落座,赔笑道:“不好意思老先生,您好好休息,我就坐在最前排,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随时喊我,祝您旅途愉快。”
“七阿公,你这演技真是绝了,我都快被你吓起来了。”检票员一走,七阿公马上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惊讶于七阿公这熟练的表现,小望感叹道。
“都是些经验,什么身份就要做什么事情,只要符合对方对你身份的认知,大部分时候对方都不会起疑。”
“七阿公,我现在真的有些好奇了,您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那望崽觉得,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我想不到,我大概能想到您和那些牺牲的前辈是一批人,但我想不到您具体的身份。”小望串联起所知的信息后,最终得出了一个答案:“您和我阿公熟识还是同乡,难道......您曾经也是军人?”
七阿公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他转头透过车窗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昏沉,压抑。
车辆在公路上疾驰,掠过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绿,响起的是风绵延不绝的呼啸。远方的天空阴云密布,偶尔透过缝隙瞥见的不是一道道亮洁的白,而是涂在深邃处一抹抹粗糙的灰。
良久,七阿公张口便说出了小望想都想不到的话:
“我和你阿公现在算得上是挚友,但那会从立场上讲,我们完全是彼此的敌人。”
“啊?怎么会是......敌人?”
“望崽别急,听我慢慢讲咯。”
“你阿公或者阿嫲可能和你讲过,你阿公当年是跟着大部队打了败仗以后来到这边的。”
“但我并不是,我是被秘密派来暗中潜伏在这边,完成组织交代给我们的地下工作的。”
七阿公的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如雷霆一般给予小望一记重锤,他从来不敢想这种只会在书本和电影中看到的人,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七阿公你是......”
说话时,小望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其他乘客,没发现异样后,才低下头用几乎只有些气音的力度说道:
“特工?七阿公一定是特工对不对?”
“哈哈......算是吧,算是特工。”
小望的答案令七阿公有些哭笑不得,但细想一下似乎确实是这样的工作性质,索性沿用这个说法,继续讲起三十多年前的事。
“最开始我的任务是伪装成商人进行情报传递,之后才被委派与其他特工同志在岛上进行宣传工作。”
“报社一方面是一层掩护,另一方面则是为我们宣传工作提供一个‘半隐秘’的场所。”
“当时,整个岛都处于戒严状态,环境非常紧张,老百姓们生活压力很大,各个方面都受到很大的限制,更有甚者以搜查为名行不轨之事,我们报社就经历过不少次清查。”
“但也正是这样的现状,才使得我们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让更多人意识到,他们有能力争取自己的权利,也有能力获得自由。”
“为此,尽管危险,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依旧艰难将工作进行了下去。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胜利就在前方。”
“事情发生得特别突然,我们被出卖了,全报社上下二十七个人的名字,全被敌人知晓了。”
“我现在都记得那天,我刚得知消息准备返回报社通知大伙准备转移时,那群人已经冲进报社了。”
“胖哥被抓了,三儿被抓了,我看到十几个同志被押出来,还有些人跑出去没多久也遭逮了。”
“可我也顾不上难过,我得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可是当我抵达联络点时,我又看见了和我抱着相同想法的同志中了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陷阱。”
“我现在都记得黑娃被抓时的样子,他一看见跑到那儿的我,就在原地挣扎起来,破口大骂各种难听的话,直接被打得晕了过去。”
“别人可能觉得他在发疯,但我明白,他那是吸引注意力好让我赶紧走。”
“之后我又去了几个联络点,试图找到能够交接情报的同志,可面临的情况实在是太恐怖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被抓到了,也不知道他究竟供出了多少消息,就好像一天之内我们突然被人摸了个底透。”
“每一个联络点都被贴上了封条,每一个能交接情报的人员都消失不见,大街上随处可见正在抓捕的人,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而最后抓住我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你阿公......”
“轰轰......”
七阿公话音刚落,天边响起一道闷雷。片刻后,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玻璃上,炸出一点一点的水渍。
再看一旁的小望,不知七阿公在说到哪里时已靠着椅背呼呼睡去。
算上一路上山再下山带着七阿公到车站,他光骑车便骑了一个多小时,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只是强打精神上了车。
七阿公见状无奈一笑,学着小望的样子将座椅往后靠了靠,可他无论怎么调整自己的姿势,都睡不着。
时间慢慢过去,他本以为自己会随着距离缩短愈加悸动,结果却是愈加平静。
他将手按向胸袋,紧紧捂住,听着慢慢变大的雨水,缓缓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巴士已经到站了。
护着七阿公下了车找到个躲雨的地方后,小望冒雨冲出车站在附近买了一把伞,刚一回去便看到七阿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被飘来的雨打湿的身影更显单薄。
“七阿公呀,要不我再去买个外套来。”三步跨到七阿公面前的小望担心地说道。
“没事,咱们快些去吧。”
“可是......”
“走吧。”
见七阿公如此坚持,小望不好再多说什么。他用手挽住七阿公,贴近身体,尽量能让伞把两个人都罩住。
车站外有不少等待乘客的计程车,两人就近找到一个司机。一见到有人开门进来,司机马上边发动车子边问道:
“去哪里啊两位?”
“我们去大丘山公园。”
“大丘山公园?你们要去参加纪念活动喔?”
小望收好伞,看了七阿公一眼,才张口说道:“对,我们也是去参加活动的。”
“那你们来迟了呀,这去大丘山公园要开二十分钟,那边都已经快收拾完会场了。”
“啊?”
“我一直在这里听广播啊,刚刚才播报说了这个讯息。”
“那,七阿公,咱们还......”
“走吧司机先生,我们今天就想去看看。”七阿公接过小望的话头说道。
“好,那你坐好老先生。”
行驶途中,车外的淅沥已经变成彻底的嘈杂,雨刮器快速左右摇摆着,黄色的光指示着通往大丘山公园的方向。
一辆辆车从对面飞速驶过,同行路上的车寥寥无几,没一会只剩下了自己。
二十分钟的路,司机整整开了半个小时才到达。
“老先生,要不今天就先回去吧,雨实在是太大了,地方就在这里以后也可以来啊。”
小望本想否定几句司机的话,但外面的瓢泼大雨令他不得不为身旁老人的身体考虑:
“七阿公,要不我们过几天再来,雨太大了,这里也不好打的。”
“对啊老先生,我再把你们送回去好了,只多收你们一半的费用喔。”
“那你们走,我自己一个人去。”七阿公坐在原位等了一会,忽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紧接着便将手放在了把手上。
“哎......老先生,你一定要今天去的理由是什么啊?你要去看望谁嘛?”司机有些无奈地问道。
“我要去看望我的朋友......不,是去看望我的战友们。”七阿公有些犹豫,意识到自己的话后,马上坚定地换了一种说法。
“战友......”司机本想继续劝阻,可咂巴一下七阿公的话后,似乎马上明白了什么。
“三十几年了,我已经躲了三十几年了,如果连今天我都不敢认,那我真的没有颜面再见他们了。”七阿公说完,用力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阿公等等我!多少钱啊司机大哥,我现在付给你。”小望看着渐行渐远的七阿公,慌张地说道。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还是刚才说的,返程只收一半费用。”
“嗯啊......谢谢司机大哥,我们尽快回来!”
“嘭!”表达过感谢后,小望快速碰上车门,飞身追起老人的背影。
偌大的公园此时看不见一个行人,雨水下的石板路映出一道道高瘦的轮廓,七阿公遥遥地看着远方那座巨大土丘,坚定地步入朦胧的世界里。
“阿公......”
“阿公!”
“七阿公!不能再走了!前面被铁链围着呢!”
恍惚间,七阿公猛一回神,那块矗立在雨中的黑色石碑上,倒映着自己模糊的脸。
风卷起的水雾肆意拍打在身上,冰冷顺着湿的痕迹不断蔓延,渗透进他每一寸肌肤,整个人不受控地哆嗦起来。
“望......望崽,唔......你,你你刚才,没听见有谁说话吗?”
“没有,这里应该只有咱们两个人在了,怎么会有别人的声音?”
“是,是啊,怎么会有别人的声音呢?”
他抬起头,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石碑,扑通一声,跪倒在碑前,额头紧紧贴住了它。
刹那间,他想起了离乡入岛前夕的复杂心绪,想起了报社工作生活的点滴时间,想起了那天突如其来的悲愤恐惧,想起了劫后余生的三十多年。
“诶哟,这不是我们小七吗?你怎么跑来了?”
忽然,一个震颤灵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环顾四周茫然地寻找着,最终将目光紧紧锁定在碑后的土丘,仿佛那里有着什么。
他想起身靠近,却发现双腿不听自己的使唤。长时间的风吹雨打早已令他孱弱不堪的身体难以动弹,每挪出一步都艰难无比。
身后的小望见状刚要上前,却被他倔强地拦下:“让我自己去见他们。”
“是你吗胖哥?我来看看你们。”
他搬着腿艰难走出一步。
“要你躲远点噻,咋个又跑回来了嘛?”
“黑娃儿?莫得事,返来看哈你。”
他笑着走出一步。
“七叔!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介绍人!”
“走,小刘,我带你去......我这就带你去。”
他着急地走了好几步。
“小黄!走!快走!赶紧去告诉其他同志!”
“文姐我......是我,是我害了你们......”
巨大的坡前,他一头栽进了土里,捂住脸小声呜咽起来。
“真冇用,真冇用啊......”
他明明看到他们就留在不远处,可自己却怎么也到不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这片土丘见证着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尸骨曾在此埋葬,他们的鲜血曾在此流淌,他们的精神早已随之渗入每一方土地,成为新世界里的一束束光。
他用力地扒拉两边的泥土堆在自己身旁,又一把接一把的攥起泥土盖在自己身上,好像这样就能将他们的血融入自己的心脏。
“小七,去吧,这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再见了七叔。”
“别忘记我们,代替我们走得更远一些。”
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全身上下的力气如同被抽空,哭声久久未歇。
“这三十年,我真的好累,好累。”
“谢谢你们,谢谢大伙愿意等我三十年。”
这是临走前,小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以后,我和阿爸将阿公的骨灰带回了他们的老家,我也终于有机会一睹他们家乡的风采。
七阿公在那之后住了院,不久后便离世了。我想可能是心愿得以了结,紧绷的精神突然放松,身体才突然垮下来了吧。
至于阿公和七阿公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我也不得而知,问阿嫲她也总是不愿意告诉我,看来要变成终身的遗憾了。
七阿公的骨灰我们虽然早有打算一起带回他们老家这边,但是几年前应官方的要求,我亲自将七阿公的骨灰送上了飞机。太好了,七阿公和牺牲的大家都没有被遗忘,我想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七阿公跟我说,他在那边待了三十几年,从来都没有把那边当成过家。”
“他说呀,他的家只有报社和他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