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接到一个任务,采访一位私立学校校长。这所学校位于城市的另一端。
为避免迟到,前一天晚上他把车停在小区出口边的停车位上。小区道路七拐八弯,到处是车,这样至少可以节省出十分钟时间。
这天,他刚起床便接到小区保安电话,说车被蹭了。一辆越野车在右拐的时候,车门处刮蹭到了他车的屁股,掉了点油漆。
因为和肇事车主认识,他便委托他一并处理保险的事,自己步行前去搭乘地铁。在走下台阶当口,车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不料脚掌落在台阶边沿上,身子一踉跄就要摔跤,幸好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扶梯才没有“狗吃屎”。他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立稳了身体,又被后面一个人撞了一下肩膀。
那个人在车门缓缓关闭的那一瞬间冲进了车厢,隔着车门玻璃向他挥手示意,像是在说:“兄弟,赶车撞到你不好意思啦。”
他苦笑了一下,一步一台阶走到站台,又往前走了两步,在黄线前站稳。
地铁从身边呼啸驶过。他抬头看了看列车时间显示屏,六分钟,下一趟车还要六分钟才到。
在等车的六分钟以及之后坐上车的三十分钟时间里,他一直在懊悔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要把车停那?”
“为什么不打的?”
“为什么要走这么快?”
第三十七分钟,他停止了懊悔。她从站台踏进了车厢。他正好抬起头,看见她往他身边的空座上走。
“好脸熟!”他觉得在哪见过她,脑袋迅速执行起搜索命令。
记忆库里没有和她相匹配的资料,他随即搜索脑袋角落里尘封已久的往事档案库。
“难不成是她?”他直勾勾看着她。像,很像,虽然她比档案库里的形象老了几岁。
“你这样盯着我,好吗?”她注意到他的眼光,在他身边坐下。
“哦,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忙解释。
“小弟弟,你的搭讪招术会不会老套了一些。”她笑。
“你有没有在西山中学教过书?你很像我的一个老师。”他赶紧解释,随即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叫宋文,你是不是秋院静老师?”
“不是。”她扭过头。
2
人的长相可能会变,声音不会。八年前,秋院静的喃喃细语、带有喘气声的轻声叫唤,犹如在耳畔。
虽寥寥数语,他确定没有认错人。可能她不好意思和我相认,他想。
这些年,他虽不会刻意去想她,但每次有生理反应,立马会想到她,想到那个晚上的激荡,甚至会在自慰时幻想再次和她交合。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是宋文,2004年的时候在西山中学读高四,你是我们复读班的班主任。”
“你的班主任?岂不是很老?我像吗?”她冷冷回了一句。
“说是班主任,其实是辅导员。高四了,全靠自己复习,班主任只是带个班,一般都是刚毕业的老师担任。你特别像我的老师,西山中学的秋院静老师。”他边说边陷入回忆。
2004年初夏,已复读一年誓考北大的他回到学校填报志愿。从老师手中接过成绩条后,他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坐在位置上不愿离去:分数又差北大一点。
太阳要落山了,教室里剩下他和她。他再也没忍住,大声哭了出来。她轻轻抱住他趴在桌上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一刻,他觉得桌子好冰冷、成绩好冰冷,命运好冰冷,唯有她的胸脯是温暖的。
后来,她带他到家里吃饭,喝了好多好多酒,聊了好久好久。
在聊天中,他知道她的丈夫去了英国便没再回来,她一直等他未改嫁。她的丈夫唯一一次回来见她,是为了办理离婚手续。她平静接受了。
“一个人要离去,强求无益,无谓用自己余下的宝贵生命耗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她说:“你也无谓一定要上北大,去年你考得很好而选择复读,今年又想不去大学,有点无谓。”
要是在平时,他可能听不进去,但这番话是她坐在他身上时候说的。他觉得她口吐莲花、字字珠玑;他觉得她蠕动的身姿特别美丽,胸前那颗痣特别性感。他体会到人生十九年从未体验过的男女之乐,他感到世界的宽广和自己视野的狭隘。
那一晚上,是改变他命运的晚上。他改变了再次复读的想法,填报了北京某大学中文系。随后又来到这个城市,在一个报社任职。
“你认错人了。”她的冷淡打断了他的回忆,说完再次把头扭到一边。
3
有点意外,她和他在同一个站下了车,往同一个方向走。
她对附近好像很熟悉,而他第一次来,对周边不太熟悉,落在她的后面。
她和他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十分钟。他一边找路,一边盯着她的屁股看。她好像感觉到他在后面。
“没错,这分明是她嘛!”他想。
当年,班上男生最常谈论的不是隔壁班那个清汤挂面神似王祖贤的女生,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貌似李若彤的师妹,而是她。对于高四的学生,她是他们冬夜里的柴火、沙漠石头上开放的鲜花。青涩的十八、九岁,不敢盯着老师正面看,只有在老师转过身后幻想摸她微翘的臀部。男生打手枪的对象不再是《阁楼》上的裸女,而是她。她是全校男生的女神。
“对,就是她!”他握紧拳头。
汀蓝国际学校六个大字招牌显著立在几十米开外,把他的注意力从屁股上拉拉过来。那正是他要去的地方。而她快走到了学校。
他快步往前,心想:“她不会是也在这个学校教书吧,有可能,老师跳槽一般还是老师。”
她已走到了学校门口,感觉像是到达了安全地带,鼓起勇气般转过身来,向他大喊:“你为什么跟踪我?”
她这一喊,引起了门口保安的注意。保安拦住他,说:“先生,你找谁?”
“你好,我是嘉意都市报记者宋文,和你们姚校长约好了做个采访。 ”他掏出记者证。
保安接过记者证,递给她。她看了看,神态不再紧张,对保安点头示意让他进来。
“你小子,我以为你是个变态。”她对他说:“我叫Chelsea,校长助理,我带你进去吧。”
“Chelsea?真的不是她吗?也许她有英文名字而我不知道。”他伸出手,作出握手姿态,说:“宋文,我叫宋文,之前和您说过的,谢谢您。”他刻意把名字发音很重。
她对这个名字没有明显的反应,眼角往下,瞥了一眼他伸出来的手,懒塌塌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碰了一下他的手指,算是握手了。
两个人之间存在过的东西,不会因为时间久远而消逝,他不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客人,走了便什么不剩。
手指触碰的一秒,闪过多少往昔的画面。
走进学校后,看周边无人,他突然提高声音说:“院静老师,你一定是院静姐,你胸口有颗痣。”
“好吧,是我!”她叹了一口气:“采访完你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姚校长办公室左边第二间。”
4
他如约来到她办公室,为了避嫌,门是敞开着的。
他一直期待着和她重遇,亲口告诉她正是因为她的温暖和鼓励,让他拥有了崭新的人生。他现在有充实的灵魂、健康的身体,还有个喜欢的工作、喜欢的女人。他希望从她那听到,她过得很好的消息。
现在,她站在他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浓缩成一句俗套无比的“你好吗?”
“挺好的。前几年,我从西山中学离开,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学校。”她说。
她虽然没有说为什么离开,但他猜到一些。
那个学校,外表披着象牙塔的神圣,里子则充斥着庸俗。一个美丽的单身离异女人,最引人遐想。
即便她善良、阳光、开朗,也抵御不了莫名的诋毁。女老师私底下常说,她有很多的男朋友,每天晚上都要。男老师则说,假清高,工业酒精装什么纯洁。
她的离开是必然。
“院静姐,我一直很想你,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你给了我很多鼓舞。我不是要怎么样,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不好意思,刚才在车上、路上吓到你了。”他说。
“我已不叫秋院静了。离开后我换了名字,换个活法。”她说着,从书桌底层抽屉拿出叠在一起的三、四封信:“你看,你前些年写给我的信,我保存着呢。”
“是吗!”他很高兴她其实很在意他,马上接过信,打开其中一封。上面满满倾诉着思念和激情夜晚的回忆,还说远在欧洲留学的他祝她一切安好。
“不对啊,我什么时候去过欧洲?”他皱起眉头,心想,“咦,这字也不像我的。”
他随即把信翻到落款处,轻声把落款名字念了出来:“李庆华?”
“姐,这不是我啊。”
“啊!”她脸色有点惊慌,迅速从他手里抢过信,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叠信,约莫五、六封,递给他,“拿错了,姐一直在挂念你,你长大了,认不出来了。”
他笑了,接过信,打开其中一封,上面是一首诗:
如花,绽放在空气;
如雨,消逝在泥土;
如你,暗夜的精灵,
轻轻飞进我的青春。
柔荑划过心房,
凝脂透过薄纱,
一轮黑色的月亮。
我追随你,
游弋在云层之间,
翻腾在霓虹之尖;
像花朵一样灿烂而死,
像雨滴一样坠入泥土而亡;
翌日重生,一轮金色的太阳。
“我写过诗吗?”他再次疑惑了,马上又翻到落款处,“林俊飞?”
“姐,我没写过诗哦。”
“啊,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啦。”她又把信抢回,再次低头翻抽屉,翻了一会,不翻了,说:“好吧,你对我的幻想破灭了吧?”
他一愣,明白了。随即苦笑、微笑、释然。
他摇摇头,张开双臂,“姐,让我抱一下你吧。”
她点点头,身子往他方向靠。
他紧紧抱住她,说:“你依然是我的唯一,永远不变。谢谢你。”
5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找到李庆华和林俊飞。在她生日那天,他把他们都带到她面前。
她,哭得如风中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