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春节气氛热烈浓郁,腊月二十三起,小年一过,家家户户开始拾掇准备,起糕面,蒸馒头,压粉条,做黄酒,擀豆面,炸油糕,搓麻花,杀猪宰羊,做酥鸡,炸带鱼,做八大盘子的正席主菜。大人娃娃挤在裁缝店里量体裁衣,准备过年装新衣裳。屋里屋外打扫一新,窗棱纸也浆上了新的,红彤彤的窗花充满了喜庆,红灯挂起来,对联贴起来,村庄里张灯结彩,充满了无限的欢乐,浑黄的天地里,偶尔崩一个钻天猴,炸的介天响。
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青花的日子在父亲德善走之后并没有好多少,傻子三番五次的欺负,身上的伤也没断过,营生不少做,旧病不好,新病又来,重活导致子宫脱垂,青花就觉得一块鸡蛋一样的嫩肉磨在俩腿间,走路生疼。德善打发二女儿英花来伺候月子,小姑娘十多岁,长的虎头虎脑,身体结实的像个男孩子,年龄不大干活却利索,像个小大人一样顶半个劳力,手脚勤快很是机灵,虽然家里没让读书她也不怎么抱怨,生性善良又体谅大人的辛苦。
英花到了大姐家,相处了半天就知道了姐姐的难处。娘走时让她背来米和面,不想多一张嘴吃喝让亲家不乐意,也想着给闺女起小灶吃饭,能在月子地补补身子。英花陪着姐姐,青花也觉得娘家的温暖,心里的痛苦减了一些。一天,英花刚给开水锅里下了米,小火咕嘟着,婆婆就在院子里喊她出来做活儿,全没把她当成月子地的女人。青花仰靠着被褥躺着,还没等她搭话,妹妹就抢着回了嘴,“我姐身上不舒服,人虚的脚也扎不稳地,不能下地,能不能以后再干活!”傻子娘听闻,凶巴巴推门进来,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青花,朝着灶台走过去。拿起火剪将炉火捅塌。傻子娘本来就受了亲家指责不顺心,看见这个丧门星就气不顺,不干活还找个帮手顶嘴,全然不把自己放眼里,这样的女人再不管教成何体统。不干活还想吃好的,再让你们吃!拉灭了火,还故意提起灶边的粮袋子,气呼呼的走了。
青花饥肠辘辘,英花也一样。锅里只有一块昨天剩下的窝头,这下粥是喝不成了,米还是生的没煮开。青花对着妹妹说 ,你把锅里的米汤给我舀一碗,你也喝上一碗,人是铁饭是钢,吃完那个窝头,等你身上有点力气,你就回家吧,你看姐这也没什么吃喝的,你也是长身体的时候,回家还能有口吃的。英花眼里噙着泪水,觉得自己闯了祸连累了姐姐,不肯吃那块窝头,心里好为姐姐委屈,真想跑出去放火烧了那个恶婆娘的老窝,替姐姐出口恶气。俩个人为窝头推来推去,最后英花还是听话把窝头吃了。青花嘱咐妹妹回家路上小心,不可以说今天发生的事情,让爹娘担心。英花懂事的点点头,咬着嘴唇,忍着眼泪,朝家走去。
又一日,青花拾掇着年前的准备,拆洗完一家人的被护里,还有几大盆衣服,冬天的井水拔凉,青花的双手搓的通红。傻子进屋,青花蹲坐在地上面对着一盆脏衣服,傻子嚷道:俺娘给俺一块钱,叫俺打你,要你守规矩!说着就从背后抓起青花的辫子,像抡玩意儿一样抡了起来。几圈抡下来,青花已经昏头胀脑,傻子手没轻重,还觉得好玩,头发连着头皮揪下一大把,人摔在炕沿上弹下来,头咚的磕在硬炕墙上,血呼拉拉冒出来。青花脸朝下,已经晕死过去,傻子在背后还拿拳头捶打后背,打着也不听见声儿,拨过脸来,才看见一脸的血呼拉茬,哇哇叫着冲出门,跑到远远的梁上,嗷嗷嚎啕不敢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花才醒悟过来,睁开已经肿胀的眼睛,傻子进来天地还有太阳,这时候天色已经暗的看不见东西。傻子爹的声音飘了进来:花啊花啊你醒醒…咦,会动弹了,人没死,不咋了……一个正好走串到家的婶娘扶着她,往她嘴里饮着水,“这可把人打坏呀哇,年人手下没轻重,打死了可咋闹,谁顶命了?”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青花,晕晕乎乎中,她想着要是她青花死了,真的就是白死了,没人会拿神经病问罪呀!她可不能死在这,不能就这么委屈死了,她不怪傻子,傻子傻,是受了他娘指使,他娘让干嘛干嘛,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得死在她们手上。
顾不得浑身的疼,青花思谋了一夜,这个家不能再呆了,这日子得结束,得靠公道,靠天理!第二天一大早,强撑着精神的青花来到公社,她知道,总有人会管离婚这个事情,她将重要事情的经过写成材料交给大队书记,书记看完工工整整的一张纸,看着这个满脸是乌青,看不出颜面的女人,问:你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你婆家可是高墙大院远近的好人家,银钱儿不少,你盘算好了?物质匮乏的年代,有钱就是好人家,在这个小村村里,没有人真的离过婚,就算想离婚,也被现实打了回去,老封建传统束缚着女人的道德伦常,离婚顶多是嘴上逞能,闹腾一场吓唬一顿了事。离婚是惊世骇俗的大事情,整个世界的人都会戳你脊梁骨,没有人能承受了这么大的舆论压力。青花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自己做什么,她指着门外十米外的红石崖,咬着牙严肃的对书记说,我是真离婚,我要是假离婚,我出门就去跳了这个崖!大队书记被她的决绝震住了,安顿她离婚也不是三俩天的事情,他们会核实完上报乡里的。随后书记就领着人去核实情况。哗啦啦一群人进了石狮子镇门的四合院,傻子娘也是傻了眼,听闻是要调查是不是殴打媳妇虐待妇女,没想到教育自己人会是这种结果,心想先应付过了眼下这关再说,正准备数落这个丧门星的不是,不成想傻子突然蹦蹦哒哒的跑出来,手舞足蹈的说是俺打的俺打的,俺娘给了一块钱叫俺打的!说完一指头指住青花,还要上去揪辫子模仿咋打青花的。站在旁的傻子的爹和哥嫂本来要涨自家气势,联合起来骂青花,现在也憋了回去,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小声张着嘴嘟囔几声。傻子娘使劲往回拉傻子,让他闭嘴。邻居们背地里也给队上反映情况,都同情这个媳妇,那么精明强干,在这种不讲理的人家受尽了打骂冤枉,和青花提供的材料一一对上,事情属实。
后来大队小队签了字,乡上的法院判了离婚,青花成了着十里八乡第一个离婚的女人。离了婚的青花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任何财产,只背了一床结婚时娘家陪嫁的被褥,她忍着身体的疼痛,慢慢的朝着家的方向走。翻过一架山,爬过了一道沟,也不知走了多久。青花终于名正言顺的回了家,而不是逃跑回了娘家。德善看着女儿一身的伤病,听青花讲述完事情过程,又惊又喜,又是心疼。惊的是闺女竟然选择了离婚这条路,多少妇女是不敢走的。当了这么多年村书记,调解了许多打闹离婚的官司,他了解这其中的艰难,她的女子竟然离婚了。喜的是终于跳出那个火坑,父母也不用再担心受怕,娃娃也不用耐打受气,可怜这白白遭受了这么多罪,还落下这么个名声。满堂的娘一直愁眉苦脸,她不懂离婚是什么,这离婚的女人再打问人家可就费了大事。闺女头婚金贵,男方给了100个洋坨坨(袁大头),二婚给了50个洋坨坨,现在再问什么样的人家,她心里没了底,女子不值钱成了不争的事实。她也深深担心女儿的未来,活在别人的舌尖牙岔上,怕自己也听不得的风凉话,不能抬头走路。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赶紧给女子打问个人家,才是正事。
经历了这些,青花也算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父母终究是拿儿女的婚姻做赌注,是个买卖,她的人生从前就是这样被牵着走,以后她再不能和她们指派的人结婚过活,路得自己走,走错了,也不后悔。现在的青花,心里燃着一团火,她还是要逃走,逃离这恐怖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