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舍在夜晚中睡去,黑暗是我在人间得到的唯一快慰。我近乎疯狂的呼吸和寻找,拼命的把一团团黑暗吸进五脏六腑和瞳孔。
天依旧亮了。蓝色的太阳,蓝色的树,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蓝色——那是他们的梦。呵!如今敢堂而皇之的做梦了,连个遮羞的袋子竟也不用。我去到阳台上,恶心的蓝色将我包裹,我感到无比的失落。
楼下的大门发出陈年老旧的一声响,大嫂提着尿壶出来。她蓝色的眼睛阴沉沉的瞥了我一眼——她知道我一夜没睡,窥见了他们的梦。她磨着蓝色的牙齿——那牙齿有变成獠牙的趋势。她恨不得咬下我的黑眼睛,嚼烂我的瞳孔。
我坐在饭桌前,母亲端来的饭菜散着蓝色的臭气——一股沤烂了的白菜味儿。
“吃吧。吃完了就赶紧走!”她语气极冷,几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不像是我的母亲。
即使我饥肠辘辘,面对这样的饭食,我仍旧难以下咽。好在我在夜晚偷吃了泥土——恐怕是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点不是蓝色的东西。它们是我的宝贝,别人无从知晓的。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家,却被门口密密麻麻的村民吸引了视线。他们有着蓝色的皮肤和眼睛,周身只有瞳孔是黑色的——小如芝麻。他们的手里紧紧握着锄头和镰刀。那镰刀上还有干了的蓝色血迹——那是我二哥的。我知道,如果我不走,他们会用对付二哥的方式来对付我。
已经这样了吗?我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低头不去看他们。指甲里残存着昨夜的泥土,我的饥饿迫使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啃食起指甲来。大哥‘啪’的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木棍,我吓得赶紧缩回手,感觉那像是折断了我的一支肋骨。村民们发出丝丝的笑声,像蛇吐信子一样。我从这弥漫屋子的冷笑声里听出了一个字——杀。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蓝鸟撞死之时留下的一片触目惊心的蓝血。我浑身一阵抽搐,仿佛那只鸟是撞死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一片如何也洗不干净的蓝色。
我犹记得那天清晨,我站在阳台上吸烟,看着嫂子背着侄女在阳光下推开金灿灿的苞谷。那天的阳光特别刺眼,强烈的光照之下,那片苞谷就如同黄金一般。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的阳光,当时我不知道,或许这是太阳在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
我趿着拖鞋下楼,忽而听见嫂子一声尖叫,继而是侄女的哭声。我匆忙跑出去,只见白哗哗的电杆上留下了一片骇人的蓝色。液体从顶端流下来,滴在一只蓝鸟的尸体上——它撞死在这电杆上,羽毛浸在蓝色的血泊里。
是那只鸟给我们衔来蓝色的噩耗,可当时的我们只知道用力洗净那片蓝色,以此粉饰太平。我们心里其实都很恐慌,从丝毫未动的晚餐就可以知晓。电杆顶端那片蓝色像是幽灵一样悬在我们的头顶,这使我们胆战心惊。
以后每天,我都不愿意摘下眼罩。大家走路时,眼睛都只是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说话时声音极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我们被蓝色掐住了命运。我们如同背负千斤重石,开始是弯腰驼背,后来我们干脆匍匐前进。
“受够了!”二哥喊了一句。他爬上电杆用一桶红漆染红了电杆,却在下来时将腿摔成了骨折。我们从此直立行走,又在院子里晒起苞谷,将晚餐一扫而光。
我依旧害怕,只要想起一双蓝色的眼睛从红漆里挣脱出来的梦境,我就浑身打起冷战。果然好景不长,那蓝色又出现在隔壁晾晒的苞谷里面——触目惊心。男人们慌慌张张找来箩筐将蓝色的苞谷装起来,然后抬到远处河边。女人们早已经在那里挖好了一个土坑。他们将苞谷倒下去后就拼命埋土,就像猫狗掩埋自己的粪便一样。
事情远没有结束。次日凌晨,我听见院子里有响动,随即起身,披上一件外套便去到了阳台上。我点燃一支烟抽着,看见几个人影站在清晨的朦胧里。他们低声交谈着,我听见了:后面山上有几棵树也变成了蓝色。他们便是来我家借电锯的。我听了,皱了皱眉,将烟灰弹在了地上。我突然感到一只冰冷的大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二哥。
“他们顶恨蓝色!”他穿着睡衣,眼睛下面一片黑晕,像是一夜未眠。
“不,是害怕。”我把烟含在嘴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给他。他伸手来接时,我发现他的小拇指上涂了红色的指甲油。
他们把那几根树砍下来后就烧了,蓝色的烟升入天际,太过浓稠,以至于风都吹不散。下午他们来还电锯,锯齿上还流着粘稠的蓝色汁液。那把电锯就像是一头刚饱餐一顿的饕餮。我吐了,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然而他们却很高兴。母亲炖了院子里的鸡,煮了池塘里的鱼。她磨刀霍霍,还想宰了圈里的母羊。我将她拦了下来,这母羊刚刚产崽,离了她,小羊如何活下来。为此大嫂有些不开心,因为她每天都要给这母羊喂食,临了了,也分不到一分钱。若这羊死了,她倒是落得个轻松。
晚饭时,我去叫二哥下来吃饭。他最近总是这样,永远待在房里不出门。我推开他的房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看见他时,他正坐在桌前涂指甲油。
我匆忙转身就往楼下跑,我清楚的看见他未涂指甲油的另一些手指甲全是蓝色——那蓝鸟血液的颜色!他看我时,瞳孔变得芝麻般大小。
我将这件事告诉家人,他们失了往日的镇静,顿时暴跳如雷。从此我们不再与二哥说话,他的存在变成了我们家的耻辱。而他躲在阁楼里越来越蓝,我给他送饭时发现,连泪水也变成了蓝色。
晚上睡觉时,我听见他在哭。哭声像幽鬼一样环绕着房子,引来山风将门窗吹得乱响。蓝泪打湿了地板浸到了我的房间,我赶紧倒水想要将地冲洗干净,水渗到了楼下打湿了大哥大嫂的棉被,我听见他们在楼下骂骂咧咧。哭声停下不久,就会有蓝色的烟从板壁缝里钻到我的房间。清晨我醒来时,便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片蓝雾之中。我闻了一下,那是梦的味道,夹杂着沤烂了的白菜味儿。我骂了一句,随即听见板壁后边响起了‘咯咯’的磨牙声,缝隙中依稀可见一只蓝眼睛恶毒的盯着我。我走过去找他,房间里却没有人,只有窗户开着。我从窗户里望出去,只看见一串蓝色的脚印消失在小路尽头。二哥跑了。我不敢声张,我害怕父亲因此会打死他。
我循着足迹去找他。看见他时,他正趴在地上用手刨土,一把一把的将刨出来的土塞进嘴里。旁边几个女人见了,低声议论着“准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遭了报应。不然我们怎么没事?”说着,绕开他走了。不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们手持镰刀和绳子,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大哥。我躲在芭蕉树下看着,却不敢告诉二哥危险临近。
等到二哥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将他围住了。二哥起身就要跑,大哥闪出来,将绳子一扔,套在了二哥的身上,一紧将二哥牢牢锁住。
“我们是断容不得蓝色的,如今你这样,做哥哥的也只能大义灭亲了!”大哥说完,二哥露出蓝色的獠牙就要去咬他。大哥扬起镰刀狠狠砍下去,就像砍柴一样。二哥嗷叫一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镰刀上挂着蓝色的血,血从刀尖滴落,滴在一只白蝴蝶的翅膀上,蝴蝶惊的飞走了。
众人提议将他杀死。在我母亲的阻拦下,他们同意只是将他撵出村里。他们还说,若看到二哥再回来,就一定将他大卸八块。二哥吓得浑身发抖,绳子一解开他便疯也似的跑了,消失在尘埃漫天的公路尽头。
众人见了,像是撵走一条病犬一样轻巧的笑了几声就散了。我站在芭蕉树下不敢动。我看见他们是如何对待二哥的!他吃过的泥土上还留有蓝色的血迹。我只是看着,忽然那只白蝴蝶飞到了我面前,彼时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回家后大病了一场。
一个月来,我都只能躺在床上,不得下楼。我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每天清晨我都会看见蓝色的雾在敲打我窗,那雾有渐蓝之势。我透过窗户,还看见远处的河上漂着白色的球。
“那是什么?”我指着河面,问来送饭的大嫂。
“能是什么...”大嫂支支吾吾,放下饭菜便离开了。我看见她戴了白色的手套,而且身上有股沤烂了的白菜味儿,我不由得恶心的皱起了眉头。
几日过后,我的病好了。当我欢喜地下了楼来,却发现大家异常的沉默。父亲待在房间里从不出门,母亲的帽子织了一顶又一顶,没完没了。大哥大嫂都手持一把封建社会女性用的团扇遮面,笑不露齿。他们的变化使我觉得这个家变得十分陌生,偶尔抬头看一眼蓝得刺眼的天空之时,我也会想念曾经的二哥。
我百无聊赖,去找小侄女儿玩。她只是在院子里不知疲倦的捕蜻蜓。当她把折了翅膀的蜻蜓递给我时,我发现她的眼睛往上生长并且大的惊人,和我手里的蜻蜓十分相像。顿时,我心里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悲哀。她依旧不知世事的傻笑,笑得我泪流满面。
大哥大嫂回来了,他们站在门边朝我笑了笑,嘴边的肌肉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抽搐。他们从侧门进了里屋,进门时阴冷的看了我一眼,我只装作没看见,但我明显感受到:他们怕我。
河上又漂起了白球,我决定去看个究竟。没想到母亲一把拦下我,大哥听了手上青筋暴起,大嫂赶紧躲进屋里,露出一半擦得像鬼一样白的脸看我。我还听见,父亲在屋里传来‘咯咯’的磨牙声。
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天微微亮,我便起身了。我一口气跑到河边——我偏要看个究竟!
我用长杆捞来一个白球——不是球,而是一个充气的袋子。我打开系了死结的袋子,那里面顿时冒出一股蓝烟,散着腐烂的恶臭。我趴在河边呕吐,直到吐出苦胆汁。忽然感到整个身子悬起来,一只大手纠住了我的衣服,将我往上提。我转过脸来,朦胧的蓝雾中我看清了他的脸——是我的大哥。
“说了不准来!”两个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晕头转向,不知所处。
“你也开始做蓝色的梦了。”我清醒过来,冷笑着说,嘴角还挂着血。
大哥的秘密被揭穿,他气得发抖,伸手去揩额头的汗时,我看见他的手也渐渐变成了蓝色。我擦掉嘴角的血,啐了他一口。
我从河边回到家,大嫂开始有些愤怒,转而却对我殷勤起来。我知道,她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趁着她不注意,将她的手套摘了下来,果然她也变成了蓝色!她十分慌张,忙将手揣进兜里,脸变成了蓝紫色,眼睛小成一条缝。
“我要告诉他们,你们两口子也变成了蓝色!”我嘴角挂着冷笑,想以此报复大哥的恶毒。然而只换来母亲的一声叹息,她摘掉帽子,一头白发几时变成了蓝色。父亲终于从房里出来,他龇着牙瞪我,牙齿又尖又蓝。
大哥大嫂见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原都成了这样子。这有什么?不过是蓝色而已。”
“二哥也不过是变成了蓝色而已。”我冷笑道。他们听了,瑟缩在一团。
我不是蓝色,本应理直气壮。可是当我发现村里人都变成了蓝色之时,我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尤其是晚上,家里人趁我睡着了,他们就聚在楼下发出丝丝冷笑,像是蛇吐信子一样。我跑到阳台上骂了几句,他们随即就像老鼠一样四散逃开。月光下,我发现他们都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湿哒哒的,拖在地上划出一条条长线。
每每吃饭之时,他们都拿蓝眼睛打量我,我一抬头,他们的目光就躲开了。当他们用力撕咬鸡肉时,我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
我拿着铁桶去挤羊奶,泛蓝的饭菜使我十分恶心。我坐下时,听见大嫂和几个人在后面窃窃私语,他们时而冷笑,时而咒骂。
“就他没事,准是背着我们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听了这话,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我把羊奶子用力一挤,母羊疼了,一脚将我踹了出去。羊奶打翻在地,泛着蓝光。我想起二哥留在黑土上的那摊蓝血。
他们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在嚼我的肉。我全身不停地颤抖,我的五脏因为害怕瑟缩在了一起。六月天,我却口吐寒气,致使我的牙齿上结了一层霜。我赶紧回家喝了一碗热茶,内脏才各归其位。忽冷骤热,我听见牙齿崩裂的声响。
下雨的晚上,楼下嗷叫声四起——他们头疼的厉害。我躲在房间里,却听见丝丝冷笑。那笑声离我十分近,我惶恐的起身四处寻找。镜子里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面目狰狞的看着我——原是我自己,也学会了他们的笑。
半夜,他们的梦钻到了我的房里,恶臭使我难以入睡。我打开窗户,风送来一股清香,令我食欲大开。我在花盆里找到了香气的源头,我把土塞进嘴里拼命嚼着,用力吞咽——这是仅存的黑土,仅存的食粮。
月光下,院子里闪过一张蓝脸。大嫂张着嘴笑,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瘫坐在地上,脊背发凉——大嫂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想狡辩:吃泥土的是我二哥,不是我!然而我怀疑,二哥是不曾存在过的,而我却是真的...
我喝下一口热汤,汤使我作呕。我起身冲了出去,再回头时,只见村民举着镰刀对着我。我若往回一步,这次刀尖上便会挂上红色的血。
我独自走在蓝沙漫天的公路上,冷风自北方而下,使我骨头结冰;热风自南方而上,使我血液沸腾。我在冷风热风的极刑之下,垂垂老矣。我抬起枯瘦的头颅,看见远方走来一大汉。他手持利剑,蓝色的阳光下,他的红皮肤泛着油光。
“你要去哪里?”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不像人发出的声音问话。
“前边村里。”他说着,晃了一下手里的利剑。剑上有干了的蓝色血迹,我怀疑他杀了我的二哥。
“他们会杀了你。”
“我不怕被杀!”
“外边怎么样?”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点燃吸着,沉默良久后应道“你看看太阳吧!”他说完走进蓝雾中。我抬头看了一眼正午的太阳,蓝得让人绝望。
我看着他红彤彤的背影在蓝雾中跳动,就像海平面升起的一轮红日,喷涌着烈焰。
我踏上自己的征程,骄阳烤得我发红。我走在蓝色沙漠里,犹如将一只蚊子拍死在一块蓝布上,周遭溅起的一圈蚊子血。我的胃里翻滚着,搅动着无边无际的绝望......
天泛着蓝光,不是清新明亮的蓝,是密不透风,令人作呕的蓝。闷热难耐,我的汗水濡湿了被子。我怀疑他们在楼下生火,想要把我蒸熟。我去到阳台上,楼下却没人,只有远处河边人潮涌动。他们举着手跑来跑去,有的人还举着竹子做的扫帚,狠命的往下扑。‘都疯了!’我心里想着。当时我若走近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在捕一种白蝴蝶,捉到后,就把它们踩个粉碎。蝴蝶是白色的,这触怒了蓝色的他们。当时我若是明白了这一点,就应该自觉离开。但我只是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变蓝的太阳,狠毒的咒骂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