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奇站在客厅里环顾自己的新家。
这是一个两居室,虽然算不上很宽敞,但南面阳台北面窗,通风采光都很舒适。一大一小两间房,小的当卧室,大的是工作室,对于他来说,工作比睡觉更重要。
能够租下这套房,沙奇很满意,也觉得很幸运,因为房子租金比自己预想的要便宜。站在阳台望出去,不远处是一个公园,远离闹市的人喧车嚣,这里正是自己渴慕很久的住地。
暮色里,沙奇看到阳台一侧有一个嵌到墙壁里的储物柜。自己在房里忙碌半天,还真没注意到它。
储物柜里除了一些画纸和颜料,没其他东西。他翻了翻那些纸,都是素描水彩的练习画,许是时间太久的原因,颜色褪得斑驳了,几个调色盘上干巴巴的颜料也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最初的色调。
扒拉画纸的时候,沙奇的手被硬物划了一下。他摸了摸,木质的,四四方方,便把所有画纸掀开,从最底下露出了一幅油画。
沙奇把油画拿进工作室,开了灯细看。油画装裱在原木色的画框里,朴素简约。画里是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的半身肖像。女人坐在窗前的竹藤椅上,身子略微前倾,微侧着头,窗外柔和的光线投映在她的脸上,似乎能看见鬓边细细的绒毛,还有睫毛落在脸颊上的阴影。沙奇的心里忽然浮上来几句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沙奇有种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生活中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美女,可画中女子的温柔和娇羞只在诗里读过体会过遥想过,何曾亲眼得见?灯下,沙奇热切地看着她,她似乎被沙奇的目光烫红了脸。
沙奇环顾四壁,这样一幅油画怎能当杂物弃置在储物柜里呢?他看见墙壁上并排两个挂钉,相距两尺有余。他举起画框试了试,竟然刚好把油画正正方方挂上墙。他有点奇怪,这么巧?转念一想,也许油画曾经就是被主人挂在这里的吧。看来,自己此举让它物归原处了。
他再次端详油画和油画里的女人,恍惚觉得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某些灵感已经伸出触角撩动他的创作激情。
2
沙奇是一个作家。但其实他并不这么认为,作家只是别人抬举他的一个称谓。一个经常为企业和公司以及网站平台写命题文章的人,能算作家吗?虽然偶尔写诗写小说,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写手,靠码字一边混生活一边追逐遥远梦想的写手。
在电脑前趴了几个小时,沙奇有点不舍地直起身。码字能上瘾,每次一旦开始噼里啪啦敲击键盘就有点停不下来,即使思路暂时“此路不通”,他也不想让视线离开电脑屏,宁愿望着障碍物发呆,也不肯到别处遛个弯。他怀疑自己有强迫症。
沙奇从厨房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刚一使劲,拉环断了。案台上有把水果刀,便顺手取了来戳封口上的圈,戳了两下,盖子翘了起来,放了刀用手去拉。他踱回房间,墙上的油画跳入眼帘,便立在画前,喝着啤酒慢慢欣赏。
不对,他觉得这油画有哪里不对。他吞下一口啤酒,喉管里发出咕噜的沉闷的声音。画里的女人微蹙了娥眉,神情中平添淡淡的忧郁。不对,确实不对,这女人昨晚还是娇羞的,怎么今天就忧郁了呢?难道是因为昨晚灯光朦胧画也朦胧?
沙奇正思忖,忽然感到右手拇指生疼生疼的。一低头,吓了一跳,右手拇指上蜿蜒着鲜红的血。他赶紧到水龙头下清洗,露出一公分的伤口,伤口咧着嘴,还在往外渗血。看来这是被易拉罐的封盖割伤的,刚才竟然没察觉到。他一时不知道创可贴被塞到哪了,随手扯了一张抽纸叠了几叠绕在拇指上,把伤口包了起来。
回到电脑前,沙奇决定搁下已经写了半天的命题文章。他现在想写一个小说。他其实并不知道要写什么,但写小说的念头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了他。
他打开新的word,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出有节奏的声音。
“ ……
听他说要给自己画一幅肖像画,石楠的心忐忑了一整天。她在落地镜前打量自己,试着摆出满意的姿势,可无论怎样都觉得别扭,最后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甚至忘了微笑是什么表情。
石楠打开衣柜。穿什么合适呢?把衣服翻拣了一遍,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添置新装。既不参与社交应酬,又不探亲访友,有什么必要赶时髦?
石楠最后选了一件旗袍,还是她结婚前专程去苏州置办的嫁妆。按理说本该买那种大红大紫花团锦簇的旗袍,结婚嘛,当然要喜气贵气,可她偏偏看中淡淡水墨画的一款,几枝瘦竹,一蓑烟雨。
穿上旗袍的石楠宛如江南美女,仿佛撑着油纸伞从雨巷寂寥地走来。他满意地说,坐到窗前那张藤椅上,不用刻意想应该怎样做,只需要找到你最放松最舒适的感觉。
石楠坐到窗前,阳光正好落了一身,心里一暖,便微低了头。
嗯,很好,这个状态很好。他站在画架前喃喃自语。好像缺了点什么,嗯,我想想……对,耳环,缺了耳环。你有耳环吗?
…… ”
3
房间暗下来,沙奇朝窗外望去,一晃天已经快黑了。
抬起胳膊伸伸懒腰,绕在右手拇指上的纸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脱,软塌塌地扔在电脑桌上,发暗的血渍有点刺眼。
沙奇把右手举到眼前。他的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来。他不相信地把手心手背翻卷了几遍,站起来开了房中所有灯,再把手心手背翻卷了几遍。
右手拇指上的那道伤口呢?咧着嘴一样的伤口呢?没有,根本没有,也没有血渍。他不甘心,举到灯下细看,那块方寸的皮肤非常光滑,没有任何划痕。仅仅小半天工夫,那道伤应该还很新鲜啊,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奇摆摆头,苦笑了一下。他看向油画里的女人,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话——难道我大白天撞到鬼?这房里除了我,就只有你。我没看到鬼,你看到了吗?
女人不看他。女人的眼睛望向别处。
“ ……
耳环?石楠摸摸耳垂,饱满柔软,能触摸到小小的耳洞。
她取出一个首饰盒递给他,他在里面择,拿起一个水滴状的珍珠耳坠在她耳朵上比试。石楠有点眩晕,他的手并没有刻意接触到她,他现在就是一个非常专注投入的画家,正在为一次杰出的创作进行精心准备,可石楠却无法抗拒地眩晕。她一边贪恋这样的感觉,一边害怕他的手在耳边停留太久,如果太久,她担心自己会无力地倒下去。
不行,这些都不行。他说,我们先开始吧,明天我亲自帮你挑一样饰物。你头发的色彩有点沉闷,必须点缀一抹亮色。
第二天,他来得很晚。石楠练习静物素描,可心思飘飘忽忽,完全不能集中在画上。他终于来了,给她带来了一个缀着花朵的发夹。
那是一朵用绉纱和蕾丝拼结成的粉红色的莲花。
他说,别动,我来看看这发夹别在哪里最合适。
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拂过,又轻轻拂过。她的心海里一次次掀起浪花。
他把发夹别在她耳际的发辫上。她脸上升起红晕,真像一朵娇羞的莲花,盛开在夏天的晨光里。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好,太好了,这就是我脑子里的最佳构图。他兴奋地说。
石楠在窗前坐下,他念的那句诗她听得真真切切。那是郑愁予的《错误》,她最喜欢。她失神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他所说的最自然最舒适的状态,而他,已经在画板上尽情地舞动起画笔。
…… ”
沙奇醒来时发觉自己窝在工作室的躺椅上,码字到深夜的人,总是忽略了床的存在。他睁着眼,占满视野的是对面墙上的油画,女人坐在阳光里。
他看到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柔白纤细,让人心生爱怜。可是,她的拇指上怎么会有一处暗沉的污点呢?之前没注意到这个瑕疵。
沙奇掀了薄毯走过去,伸了手指要去抠,却停在那里。女人手指上不是瑕疵,而是一道伤口,一公分的伤口,边缘是凝固的血渍。
4
再次站在油画前,沙奇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
他心里已经问了十万个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能回答他。他对女人说,要么我在做梦,要么我疯了,如果这些都不成立,那就是你有问题。你是鬼?还是仙?
沙奇左手捏了拳,右手拿着水果刀往左手背上划去,瞬间,一条血线爬上手背。
沙奇感到钻心的疼。他静静地体验这种疼痛,他要牢牢记住这种感觉,证明它真实存在过,证明自己并没有做梦。
用一条毛巾裹了左手,沙奇又陷入电脑里。
“ ……
石楠端坐在画板前练习素描水彩。桌上每天变化不同的静物,水果、花瓶、茶具、石膏模具,都是他摆弄的,他对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希望她在绘画中找到乐趣,慢慢治好她的病。这也是她父母的愿望。
她常常心不在焉。在眼角的余光里,她能看到他为油画调色、上色,心无旁骛。偶尔,他会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指在她的练习画上指点,线条、明暗。他的手真好看,十指修长,沾染不同色彩的颜料,像一件艺术品。
每天他离开的时候会用绸布把油画遮起来。他说,如果你希望收获惊喜,就要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在成熟之前不要目睹酝酿的过程。他对她眨眨眼。
一个多月后,他果然让她收获了一份惊喜。她看着油画里的女人,恍惚了。这个女人是自己吗?五官容貌是自己,没错,惟妙惟肖;可是画中人的气质怎么那么陌生?那是一种被诗人讴歌赞美的气质,而她呢,她吞服了五年氟伏沙明,怎能有此等艺术之美?
他给了她惊喜,也给了她巨大的失落。他要走了。他说他要和未婚妻去法国。未婚妻家境优裕,准岳父母资助他出国深造,这是他求之若渴的艺术梦想。
他要走了?他教了她半年绘画,留给她一幅美妙绝伦的油画。
他要走了!她剩下的是一个独自沉醉然后破灭的幻梦,还有一大堆练习画。
…… ”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踡在躺椅上的沙奇睁开惺忪的睡眼。
他陡然想起什么,伸开左手举到眼前。手背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伤痕没有血渍。他跳起来,像弹簧一样弹到油画前,寻找女人的手。女人的手背上有一条凝固着血迹的伤口,清晰可辨,让他触目惊心。
5
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忽远忽近,沙奇以为外面下雨了,暗暗抱怨,怎么这雨下得没了没完。直到听见有人喊,他一个激灵从梦里醒来,门被敲得咚咚响,老房东叫他的名字。
开了门,老房东看着他说,我敲了五分钟,你再没反应我就用钥匙掏门了。小沙呀,一个星期没看你下楼,这日子怎么在过呀?
沙奇把房东让进屋。房东在客厅和厨房转了转。看看你,吃的全部都是泡面盒饭,这味儿真难闻。你对镜子瞧瞧自己,胡子拉碴,像什么样子嘛。再这样关上十天半月,那还不成山顶洞人?
老伯,您找我干嘛?房费都付了呀?
别把我这老头想得那么市侩。忘了今天中秋节吧?老伴炒了几个菜,你陪我喝两杯。赶紧洗澡刮胡子,我在楼下等你。
沙奇走下楼,天边悬着一轮玉盘似的圆月。他恍惚,今夕何夕?梦境还是现实?
房东夫妇在楼下开了间副食店,吃住都在店里。沙奇走进店子,老俩口已经候着他,里屋小桌上摆了几道香喷喷的菜肴。
老伯给沙奇倒上酒。我老了,现在的社会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们年轻人成天窝在家里这也叫生活?这能算生活吗?
沙奇不想解释。但老房东的热情让他动了某种念头,他很想知道自己租住的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您二老放着楼上的屋子不住,干嘛憋屈在这里?
上岁数的人过日子不讲究,年轻人就不一样。你来看房子那天我们就很满意你,一看就是好孩子,房子租给你放心。你尽管住,别担心,我们不随便加房租。
沙奇有一种莫名的感动。那……您儿子,或者女儿,他们乐意吗?他终于问了最想问的话。
房东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去一半,似乎在酝酿勇气。
小沙,我说了你别见怪。虽然都是过了好多年的事,但如果不说,总觉得做房东的不实在,如果说了,希望你别多想,继续在这儿住下去。
房东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往事。静静的夜里,沙奇静静地听着,他感觉那些往事像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线团,房东扯着线头拽啊拽啊,怎么也拽不完。线团在沙奇眼前纷纷乱乱,让他恍恍惚惚,像摇摇欲坠的梦。
我女儿有严重的抑郁症。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病,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才知道这不仅是病,还是能要人命的病啊。
这病跟了她五年,她不上班不外出不与人交往。除了吃药,我们想了各种方法,都没用。后来她说想学画,就请了一个画家到家里来教她。随便她怎么画,只要她高兴。
画家辞职之后,她病得更重了,整夜整夜不睡觉。我和老伴白天累了,不可能天天晚上陪着她,结果有天早上发现她夜里割了腕,被子全都染红了啊。到现在我还能梦见那片鲜红鲜红的血。
6
房东把沙奇送出门。月光下,沙奇抬头看看楼上黑乎乎的窗户,忽然问,有您女儿的画像吗?
烧了,烧了。老伴舍不得,说要留个念想。我坚决烧掉了,女儿喜欢的东西,应该让她全部带走。
沙奇下意识地双手相互摩擦,找寻右手拇指和左手背的伤口。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上后背。
他一口气跑上楼打开门,冲进了房间。
刚才他在月光下已经摸到手上实实在在的伤口。
此刻,墙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两个并排的相距两尺有余的挂钉。
沙奇颓然地跌坐在地板上,看着那面空荡荡的墙壁发怔。
他的脑子在飞转,就像迅速回放的电影,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默片。他在这些转换的画面里一次次捕捉油画,还有油画里的女人。他问自己,在那些过去的时间里,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梦着?他看见的那幅油画,是醒时虚拟的梦,还是梦里编织的故事?
沙奇打开电脑,他写的小说还在,石楠还在小说里。他为石楠写的故事,与老房东讲的往事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还来不及为石楠的人生圆一个结局。
岂止是结局?他连故事的开头都没有猜中。
房东说,活了大半辈子,最不服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如此薄待他,折磨他的家人。女儿新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女婿就和别的女人上了婚床。所以女儿才会一蹶不振,抑郁像魔鬼一样缠着她,吞掉了她。
房东喝下的酒变成两行浊泪,淌在他的脸上,湿了沙奇的心。
难道一切出现过的美好都只不过是错误或虚无?或者说,这世间所有的存在最终都只是梦一场?那些欢笑的、幸福的、忧伤的、惆怅的……它们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沙奇看着空荡荡的墙壁,抚摸手上的伤痕。这是谁的伤?我的?她的?还是一个老父亲的?人生故事里的伤痕,从来都是来了又走,走了又会来。
沙奇的耳边不断回响房东的话。小沙,老话说得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守着白天,月亮守着晚上,这就是生活。我不懂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但你住在我这里,晨昏不分地关在屋子里,总让我想到我女儿。唉,结了痂的疤,谁愿意总去揭它呢?咱爷俩有缘,你就多听听我的话。来,干杯!
几天后,沙奇把房间整理了一遍,向房东告辞。他准备远行,走一段未曾走过的路,看看远方的风景。
他说,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房子为我留着,回来后我天天陪您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