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享天年

        村里的哑巴刘仁死了,90岁,高寿。无儿无女,固执不愿进敬老院。一个人守着老屋,死前几天还在做事,算是无疾而终。刘仁老子是个只会笑不会说话的老实人,村长是本家,主事做提调。帮忙的人不少,后事办得还算热闹。哑巴以前蛮肯帮忙,村里的红白喜事,肩桌凳、做八仙总是少不了他。他死了,大家理当还他的人情。生老病死本来没什么稀奇,村长却说出了一件古怪事。老人在弥留之际,村长和几个邻舍亲耳听到刘仁说了一句,对不起,谢谢了!

        一个哑巴临死开口说话,虽然有点生硬有点结巴,但让人惊叹不已。襄帮的人有了这个神奇的话题,关于老人的议论多了起来。村里的老人们突然都有了好奇心,拄着拐棍也赶来核实哑巴说话的传闻。有人坚持要一睹遗容,确认死者一定就是刘仁。甚至问村长,哑巴开口时,天上有没有什么异象?村长说,当时在屋里没看到什么,刘仁老子总共只说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流出了眼泪。样子还是老样子,面色都没变。

        村长站在禾坪里,望着晴朗的天空若有所思说:“我家隔刘仁老子不远,算是邻舍。记事起就觉得他有四、五十岁了,样子有点出老。听老辈人说过,他好像不是本村人。也搞不清他的来历。一个哑巴,又没见有什么文化,怎么名字叫刘仁呢?还和村里大部分人一个姓。”

      “我小时候听说过,说是四几年,抗日还在打仗。村里的外姓人有的就是那时候躲兵逃到我们山里来的。刘仁可能就是这样来的吧。”

      “我爷爷更清楚。说是看到刘仁进村的。那时候我爷爷都还不到10岁。一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倒在这栋老屋门前。老鳏夫刘怀山出门见到吓了一跳,喊人过来帮忙。年轻人身上的衣服破烂不说,胸前一个洞眼,有血迹。人没死,掀开衣服,没见有枪眼刀伤。大家七手八脚抬进屋,灌下一碗米汤,就活过来了。问来历问衣服上的血迹都是白问,他只会摇头。耳朵没聋,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私塾里的刘元如老先生手摇蒲扇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祝贺刘怀山捡到一个儿子,帮取名刘仁。说是天意,要不然怎么偏偏倒在你刘怀山家门口呢?老鰥夫倒乐意。年轻人在元如老先生的指引下,向刘怀山磕了头。”

        “这段故事,我也听过。据说刘仁来后,一直对刘怀山和元如先生恭恭敬敬。时常会去私塾里看小孩子读书,脸上总是带笑。元如先生发现刘仁嘴在动,知道他是哑巴,想读书也发不出声来。拿纸笔给他,他边摇头边跑开,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会帮元如先生家劈柴、种地,先生会留他吃饭。后来,元如先生问他的年龄,他用棍子在地上写了个20。元如先生竖起大母指说,哑巴聪明。”

        “老辈人都说哑巴勤快,只晓得闷头做事。跟刘怀山相依为命上十年,听说刘怀山脾气古古怪怪,有时也会骂哑巴,哑巴像是听不懂,总是笑着任他骂个够。刘怀山后来对哑巴也没了脾气。有几年刘怀山的体弱多病,哑巴背着他去镇上的医院看过病。邻里邻舍也看到了,虽然不是亲生的,但端茶煎药养老送终做得不错。刘怀山死时,哑巴披麻戴孝哭得蛮伤心。哑巴懂得知恩图报,可以算是孝子。”

        “刘怀山死后,哑巴就一个人过。有时候会站在门前发呆。见有人来就笑脸相迎。解放都好几年了,他也从不跟村里的年轻人进城看热闹。身体到蛮好,不见有过大病。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灾荒年头也没见他饿肚子。长得算墩实,不难看,怎么就没见他讨过老婆。哑巴好像也不怎么乱来,没见他跟什么人打架相骂过。”

      “一个哑巴怎么跟人相骂?不过,有还是有过笑话。哑巴四十几岁时,村里的王寡妇看上了他。做媒的三姑婆觉得蛮合适,带王寡妇去见了面。费尽口舌,哑巴还是摇头。王寡妇单独也去过,终于没有结果。当时,还有人笑哑巴真没用,连老婆都不敢要。说他是个太监嘛,又有胡子,还是络腮胡子。就为这事,哑巴向人挥了挥拳头,像是生气。后来,哑巴偶尔会帮王寡妇干点重活,偶尔也会在王寡妇家吃饭,但好像从没在那过夜。有人去打探,王寡妇有些紧张,只说哑巴是好人,其他的事绝口不提。现在,王寡妇死了二、三十年,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点关系?真成了个谜。”

      “人都死了,莫去污人清白。不过,哑巴好像想过要王寡妇的小儿子过继给他的事还是有点影。三姑婆还活着的时候说过,哑巴去帮王寡妇家做事,不是想要老婆,而是想要个儿子。三姑婆还说,王寡妇告诉她,哑巴送过钱和米给他们家。看样子是喜欢她的儿子,还常常偷偷给她儿子糖吃。三姑婆懂得哑巴的心事,在王寡妇面前提过。王寡妇不同意。说自己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把儿子过继给哑巴,对不起死鬼老公。给个女儿不要紧,但也不合适,除非全家都过去。”

      “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王寡妇对哑巴还是蛮中意蛮痴心的。难怪逢年过节,王寡妇会叫女儿送点吃的给哑巴。陈望生,你莫走,也莫生气。大家没说你娘什么坏话。哑巴对你们家一直都不错吧。”

      “望生,还记得吧,你结婚的时候,哑巴送了大礼,吃醉了酒。嘴巴里咿咿呀呀不晓得唱什么,一边还比手画脚像跳大神。没见过他那么高兴的样子。记得是我们几个人抬回去的。望生的儿子做满月,哑巴也吃醉了。”

        “我们家和哑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时,我家没劳力,生活困难。我娘死的时候,对我们说,哑巴帮了不少忙,我们要记情。哑巴老了可怜,帮照顾照顾他。我没做他的干崽,心里还是敬重他的。”

        刘仁老子就躺在旁边的棺材里,似乎在静静地听大家的议论。村里的几代人都叫他哑巴,但他在死前证明了他会说话。一个90岁的哑巴开口说话,到底是不是事实?村长被人反复问起。村长只好反复声明没有造谣,有旁证在场。但哪有一开口说话人就死了的道理?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疑问在村子里蔓延。

        一时间,村里但凡脑子还清醒的人都在努力回想刘仁老子进村差不多70年的行状。有人反映,刘仁不像其他哑巴,上山砍柴时,嘴里会发出粗重的嚎叫声。有人说他走路中规中矩像个当过兵的人。也有人说他在七、八十岁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村口走来走去,还不停地擦眼泪。再就是越到老了越喜欢看电视,连新闻联播都很关注。大家记起说起刘仁的这些行状只是对他人之常情的缅怀,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后事完毕,村长带人清理遗物。有人说,刘仁死守着老屋,怕是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舍不得吧?一个孤老头子,怎么会看不醒,眼睛一闭,钱有什么用?村长横了一眼说,估计刘仁老子不像你,一世年只看重钱。大家翻箱倒柜只寻到几百块钱现金,还尽是零票子。一个存折,有2600元。村上的会计说,折抵村上垫付办丧事的费用差不多。村长弯下腰,在刘仁的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箱子,打开看,里面并没有值钱的东西,有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这就有些意外了。村长翻开本子,里面写有字,只认得其中几个,意思全然不懂。传给大家看,都说不像家里中学生学的英语。叫来村里的两个高中生问,说是日文。

        村长专门带着小本子进城求证。回来就召集村里人开会。村长站在刘仁家老屋的门前,先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秘密,刘仁老子是个日本人。

          接着开始念译文:我叫原田仓,是日本广岛人。生于1925年7月7日。1943年入伍派往中国战场。1945年6月28日遭敌军围歼,我逃入山中,掉进一个仰天窖中,幸免于难。至第二天,用刺刀凿土脱困。顺路寻找失散战友,经过昨天尚未清理的战场,见几十具尸体,惨不忍睹。我停住脚步,突然意识到再往前走,必是死路。遂下决心,换下路边一平民尸体的衣服,转身往山里走。决定宁愿饿死,也不让自己死于刀枪。饥饿难忍,吃了山里的野果树叶,喝了溪涧里的泉水。在傍晚时分,终于看到了山坳里升起的炊烟。我犹豫再三,把身上所有的东西连同那把刺刀一起扔进了溪涧的深潭。然后,朝着炊烟走去。

        我晕倒在一栋老屋门前,被一个叫刘怀山的鰥夫救了,他收留了我,成了我的继父。我从此装成哑巴。我知道,只有哑巴,才能瞒过一切,才能活下来。这个深山里的村子,叫汉源村,只有几十户人家。这里的村民一直没有怀疑过我。我勤快干活,学会了砍柴、种地。我不干坏事不去惹事不过问任何世事。面对友善,我回报微笑。我时常会想念家乡,越到老了越想。但我不愿回忆战争,不愿回忆在战争中自己的恶行。虽然我的生活并不是想像中的那种幸福,但我有一种经历战争侥幸活着的满足感。多年前我就知道,故乡广岛在那场战争中被美国的原子弹炸成废墟,如果我当年没有离开,说不定早已作古了。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像我这样平静地活着有什么不好?做一个大家都敬重的好人有什么不好?没有辉煌不等于人生没有价值和意义。我在这里感受到了淳朴善良和睦邻宽容,我已经融入到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中。年轻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讲这里的土话,还学了不少元如先生教的知识。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开口说话,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不敢作为一个日本兵站在乡亲们面前。他们有死于战乱的亲人,每年在清明祭奠时,都还会说起先人的遭遇。我总是远远看着听着,每次心里都很紧张,不知那些死难者里面有没有我造的孽。这是我的心病,是我永远无法救赎的罪恶。我决定在此终老,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最后,村长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说道,这是刘仁老子十几年前写的。这个日本鬼子真是放下屠刀,得享天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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