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农民,中国最最普通的农民,不知书,但达理。
那时候穷,穷得很多时候靠野菜度日。但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爷爷还是拿出钱来送父亲去学手艺,爷爷说,艺多不压身,手艺在身,饿不死。
父亲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当地有名的雕花匠那里学习。父亲天资聪颖,领悟力强,动手能力更是很有天赋。十八岁那年,师傅跟父亲说,你完全可以独自干活了,去城里找个事做吧。
于是,父亲背着奶奶亲手煎的一摞大饼,跟着同乡去了重庆。
很快,父亲就在城里某到了一份差事,是给城里的组装唱机的工厂做雕花外盒。
那时候的唱机可是有钱的上流社会的稀罕玩意儿,绝对是很风雅的物件。各位也许还能从老电影里看到,上流社会的豪宅里,往往都有一台唱机。那时候的唱机是不用电的,用手摇,摇一会儿,可以放两三分钟,然后继续摇。纯机械的玩意儿,上面偌大一个喇叭筒,起到扩音的作用。
唱机的每个部件都是非常精致的,主要机械部分是进口的,外盒多采用红木,或梨花木,雕工精美,漆面光亮,可以说是一件艺术品。
唱机是订单生产,有人要了才做,生产周期很长。加之那时候重庆作为陪都,名流汇聚,父亲有做不完的活儿。
几年后,父亲积攒了些钱,在重庆的十八梯买下了一幢两层小楼,然后有了娘,再后来有了我。
我下面本来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可是都在不满两岁的时候害病死了。
后来战事突变,很快,做唱机的厂就倒闭了,父亲只得另谋出路。
父亲在自己家的小楼下开了一间木匠作坊,给街坊邻居做家具,修理家具什么的。生意不好的时候,父亲就上街溜达,看到别人玩什么木质的玩意儿,他就打听是哪里买的,然后找到卖这个玩意儿的店儿,跟老板说自己可以做这样的东西,希望老板能从他这里进货。老板要是有意向,父亲就买下一件作为样品,回家先做一个出来,送给老板看。老板觉得质量可以,再谈好价钱,以及需要的数量,父亲就回家做。做好了再送过去,一并把货款拿回来。
父亲做个乒乓球拍、羽毛球拍、陀螺、鸡公车,等等,凡是木器,父亲几乎都做过。
离家五十米的街尽头是一个很深的洞,小时候不懂,只知道夏天很热的时候人们爱去那些歇凉。后来频繁轰炸,防空警报常常想起,我们就飞快地往洞里躲。那时候才知道这个洞叫防空洞。
有一次,防空警报迟迟不解除,已经三天了,带的米粮和水早吃完了,父亲就在轰炸稍歇的当儿飞速地跑回家,拿了一家人的食物回来。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那年我六岁,家里穷,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只记得肚皮胀得要命。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水肿病,是因为蛋白质缺乏造成的。
娘变卖了房屋。战乱中的房屋,非常便宜。娘安葬了父亲,所剩无几,只好打算着回乡下投靠伯父亲戚过活。
娘是小脚,不能走远路。剩下的钱仅够买一张船票,于是,娘带着一点小家当坐船回乡,我跟着贩盐的同乡走路回乡。从十八步到老家,现在修起了二级国道,汽车只有四个半小时的车程。可是那时候只能走小路,路上要走五天,有时候还要赶夜路。那些贩盐的都是壮劳力,挑着担子都走得飞快,我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
回乡后,娘帮着做做家务,缝补点衣服,挣点零钱。可是好景不长,在我七岁多的时候,娘也病故了。
我只有跟着伯父过日子。伯父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学堂,教些小孩子启蒙读书。我就跟着在他的小学堂开始读书。
再后来,伯父觉得需要进一步读书了,就托人找到了当地一个有名的私塾先生。好话说尽,希望先生能减免点学费。先生的学费是一年三担谷子,后来同意我旁听,自己带小桌椅在屋角落读书,一年一担谷子。
读了三年,教育改革了,提倡公学,于是我就转到乡里的初中继续读书。再后来,如愿以偿考上了师范学院。
很多年后,出差到重庆,办完公事,还有点时间,于是想起去十八梯看看。问了出租车司机,都说不知道。我也指记得在解放碑附近,那里有长长的梯子,具体的地方也记不清了。
我就先到解放碑,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
还是能回忆起来原来的样子,虽然有的拆掉了。
其实像这样的老街迟早会拆掉的,中国的新城市不会有历史,即使有,也是“做”出来的,拆旧建新,包括拆掉古建筑,建仿古建筑。
我对于这样的“规划”,是无权评说的。我只是隐隐感觉到,街道宽阔了,生活富裕起来了,车辆躲起来了,但儿时记忆力那些欢乐的、痛苦的回忆场景,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退休了,随儿女到省城定居、养老。像很多很多这个年龄的老人一样、带孙子、打太极,十八梯的那些往事早已忘记得差不多了。
后来有一天,儿子过来看我,带来了一个U盘,上面是“十八梯”行将全部拆除建新的图片报道。U盘插上电脑,那些熟悉的画面再一次跃入眼帘,记忆重 被唤醒……
周末,儿子陪着我们老俩口,做动车去了重庆,想最后一次看看即将消失的重庆十八梯。直到走进十八梯那一片破旧房屋改造区,我才终于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些往事和场景。儿时的欢笑、玩伴,都浮现眼前。最最深刻的记忆还是大轰炸期间的那段历史。
过去,因为贫穷落后,遭受外敌入侵,十八梯绵绵全非。而今,因为市政规划、社会发展,十八梯将彻彻底底地从视野中消失。
代之而起的,是层层叠叠的、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十八梯的记忆将会完完全全消失,城市也将成为需要指南针才能辨别方向的钢筋积木。不久的将来,我和我们这一代人,也将如十八梯一样,永永远远消失,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