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云泠,是逃出来的俘虏。
四十.惊喜,或惊吓
青囊子面露难色。这姑娘极有资质,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家中情况不清楚,甚至她怎么流落到这里的都还不知,自然有诸般顾虑。况且,他的行程也不能再耽搁了……
“我知道,这有些为难先生。我幼时曾亲历董卓之乱,这颗坚定从医的心,先生无需怀疑,不管什么苦什么难,我都不会退缩!”葛颜郑重地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不管是在医术,还是医道方面,她都需要一位资历丰富的指导者,告诉她该怎样应付那些远比治病本身复杂的问题。
“姑娘的家人呢?”青囊子上前扶起她。
“父母皆逝,兄长……业已从军,家中只有嫂嫂和小侄女,也都已回娘家避难。”葛颜斟酌着,隐瞒了一小部分实情,“我此番南下,本是为寻兄长,不料卷入逃亡……”
青囊子沉默不语。半晌后,他起身,又添了些热菜在葛颜碗中。
“姑娘先吃饭吧。这件事,容我想想……”
翌日,葛颜一早便出门,向荆山脚下走去。徐庶因母丧,被允许临时住在一个废弃的小屋里,料理后事。
青囊子依旧没给她回复,葛颜也不着急,默默帮樵夫换了最后一帖药。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收女弟子吧。
徐庶家的门拴着,葛颜正要敲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她回头,蹬时惊在原地。
那是个姑娘,一手挽着只木盆,盆里淌着湿淋淋的衣服,一手抹着额间的汗。看到葛颜的一刹那,她也有些诧异,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巧呀。”她一步跨上台阶,站到葛颜面前,“躲在土墙下的姑娘。”
“云姑娘?你,你怎么会……”她有些失神。
在编县的时候,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曾对她仗义相助,以至于自己被捉回去。她是怎么来到章乡的?
“我运气好。”她调皮地眨一下眼,瞥一眼紧拴的屋门,“而且,遇到了好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子怡。”葛颜想了想,如是道。
昨日离开前,徐庶曾告诫她万事皆需小心,章乡已经成为北军后方,那些眼线随时都会在暗处盯着。
谨慎起见,葛颜隐去真实姓名,用了孔明给她的字。现在的“葛颜”已经死在襄阳狱中,若是被北军知晓她突然出现在章乡,不知会给庞统他们带去什么麻烦。
“我叫云泠。”姑娘笑道。
话音方落,屋里传来徐庶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来自右侧里间。
“云泠姑娘,可看到我的外衫?”
“怎么没看到,我看那衣服有点脏,就赶早拿去河边洗了。”云泠冲门里回道。
“……其他衣服呢?”听声音,徐庶已经站到大门边。
“先生脏的又不止一件,都是尘啊土的。”
门那侧一阵沉默。徐庶扶着额,哭笑不得,他现在根本没一件干衣服可穿。
“云姑娘,你刚才跟谁说话呢?”他问道。
“元直,是我,子怡。”葛颜抢先一步回答。
“你们认识?”云泠惊讶地看向葛颜,刚想推开大门,却被里面的人一掌抵住。
“云姑娘,你把外衣都洗了,让我穿什么见客……”
云泠一愣,有些窘地瞥一眼手里的湿衣服,脸上晕开无措的红晕。
“还好我的短褐一直放在包袱里,没被你搜罗去。”许是感觉到门那头的尴尬,徐庶好言道,“你先别开门,我去取衣服。其实你真的不必这般,倒是整天往外跑,再被他们捉去怎么办。”
云泠面上的窘色更深了。
“那个……先生,那套短褐我昨晚刚洗好,挂在了屋后……”
刚迈出的步子以一种滑稽姿态顿在半空中,徐庶张着嘴,却只发出一声苦笑。所以,他要穿着亵衣,去后院拿一件不知干湿的衣服吗……
在她手下,还有没“遭难”的衣服吗?
片刻后,徐庶拉开了大门,穿着一身半干不湿的短褐。他将两人让进屋里,云泠放下盆子,便像只小鹿一般忙里忙外地烧水准备。
徐庶抱歉地冲葛颜笑笑:“葛……子怡姑娘,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没想到北军并未派人监视你。”
“我如今是戴孝之身,又是新降,他们不好做过分了。不过,这左邻右舍可全是眼睛,你还是少来为妙。”
“不过我更没想到,你家中竟多出一个主妇。”
徐庶一脸苦相。自从捡了这个姑娘回来,他的“惊喜”一天都没断过,虽然每次都把他吓得只有摇头叹息的份。
“她叫云泠,是逃出来的俘虏。我来到章乡第二天,刚下葬好母亲,回去路上见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极虚弱。房舍边有两个士兵,似乎对她颇好奇,满眼不怀好意。我便上前扶住她,还没开口,她便昏倒了,故而将她带回住处。那两个士兵以为我们相识,便没再跟着。”徐庶解释道。
“真巧,我与云泠姑娘曾有过一面之缘。”葛颜将在编县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若不是你这么说,我还以为他们专门派了个仆婢伺候你。”
徐庶向那个忙碌的身影投去一瞥,欲语还休。
不多时,云泠端着两只碗向他们走来,一脸笑吟吟:“子怡姑娘是怎么认识先生的?”
“我们是同乡。”葛颜想拉她一起坐下,不料云泠怎么也不肯,转身又忙着去晾衣服了。
徐庶无奈地摇头:“她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非要留下伺候我,以偿还救命之恩。”
以前,从来都是他不计毫末地帮助别人,换了自己倒不自在起来。不知那些受过他好意的人,是否也有这种微妙的心理……
从葛颜脸上,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姑娘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元直是侠客出身,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难道还应付不来。”刀补得很及时。
“现在哪像当初,缠得紧了,大不了飘然而去。如今腿脚都被拷死了……”笑容浸上了阴影,但他不想破坏许多天来难得的好心情,不动声色地转移走话题,“你如今又是什么打算?章乡紧邻南漳水,若是要回隆中,可有很长一段路。”
他是在问她,是不是要去月英家避难。黄家庄园坐落在漳水和沮水间,离这里倒确实不远。
“反正是不可能回隆中了。”葛颜抿一口水,还没等放下碗,云泠又端着烧好的热水出来了,令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早就晾了好几壶备用。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青囊先生吗?我想拜他为师,他若同意,我便得随行了。”
“青囊?”云泠好奇地插嘴,“好奇怪的名字。”
葛颜笑笑,解释一遍“青囊”二字的缘由,云泠聚精会神地听着,手中盘子竟都忘了放下,好似痴迷于奇闻怪谈的孩童。
“你一定要如此吗?”徐庶略显担忧,并非质疑她的医术,而是她经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正该躲起来避风头,怎能又把自己抛进洪流中?更遑论孔明、月英都还不知她死活。
葛颜垂下眼睑,声色凄冷。
“元直,这几天……不,这几年我经历的,不是一两句话便能释怀。”她重新看向他,微微波动的眸光,似一丛小小的火苗,“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都已想妥。如果不选择这条路,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徐庶无言。
在荆山坟前,葛颜向他坦白了始末。她情绪起伏极大,几乎背过气去,只能说出些断续句子,但足以勾勒出整桩事件。
该怪他的朋友失手吗?也许最该恨的,是他自己。仅凭一点微妙的暗示,便被轻易赚入敌营,他若不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那么谁是?
面对泣不成声的葛颜,他突然希望能将她留在身边,就像年轻时,一次次奋不顾身地挡在他人身前。承诺的话语就在嘴边,他却只能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
他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怎么护别人?
“我原想你若要回去,不妨带云泠走一趟南漳水黄家,我与黄承彦也算旧交,他们也许愿意收留她。”徐庶道,“不过,一切看你决定。”
刚想走的云泠听此,不乐意了。
“先生胡说什么呢,我的恩还没报完怎么就走了?”她焦急地望向徐庶,针扎皮肉般,却碰上对方温软似棉花的眼神,根本没处落脚。
“这倒不是件难事。青囊先生家住了位樵夫,不日便会痊愈,他家在荆山以西,离黄家很近,或可请他帮忙。”葛颜提议。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啊!”云泠急得都快跳起来了,气鼓鼓地瞪着两个人,“别说南漳水,就是离开先生百步以外也不行,我哪儿也不去,我跟定先生了!”
葛颜哑然失笑。照这样报恩报下去,岂不是要以身相许的节奏。
“云姑娘休乱说。”许是也注意到这话的暧昧,徐庶不好意思地咳了声嗽,“我不会在章乡长住,以后多是居无定所,你跟着一来吃苦,二来不便。黄家是很慷慨的人家,不会亏待你,若非现在麻烦缠身,我便是亲自送也要送你过去。”
“先生莫不是嫌我蠢笨?那,那我不如做回营妓去!”云泠说着,眼中竟有些委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庶又从头叙了一遍,怕她认生,又说了一通黄家怎么怎么好,云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两手扳得那盘子几近断裂,一副快哭的表情。
真是毫无效率的沟通……葛颜打住他的长篇大论,拉过云泠,宽慰地拍拍她。
“好了好了。云姑娘,我知道你报恩心切,可元直说得没错,他也不希望拖累你。这事还不急,你先好好思量几天,如何?”
云泠紧咬着下唇,半晌才费力地点点头,也不再看徐庶,赌气地跑到屋外,剩下桌边两人相视无语。葛颜端起杯子,掩住脸上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回想起来,竟是这么多天来,难得的轻松时刻。
“曹操下一步会对你如何?”她端正道。
“不知道。唯一肯定的是,他定会去江陵。孔明和我都这么认为。”
那个名字像投进湖心的石子,伴着荡开的涟漪,直坠心底。
“孔明还好吗?”
“他一直很冷静,话不多,句句直击要害。我相信他对形势的判断。不过,他一直很担心你……”
……
青囊子跪坐在屋外,他拿着一把小铲子,正给角落里的花盆松土,全部收拾完才发现葛颜已经回来了。
他细心地擦净小铲,收好,回到屋中。葛颜正好奇地检视书简。
“这么久了,还没问过姑娘姓名。”
“先生唤我子怡便可。”
没有回应,异样的停顿使葛颜抬起头。
青囊子欲言又止,如果没看错,他的眼中突然溢满悲伤。他迅速抓过手边的药钵,低头锤起来。葛颜没有机会再猜测下去。
“子怡姑娘,我只问你一句。”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没有任何值得怀疑处,“随我行医不仅要面对伤亡,甚者有性命之忧……你真的想好了?”
“是。”
“那好。过两天随我启程去江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