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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邻里冲破门进到屋里，他一个人安然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没人知道，他倒在了黎明前，还是陨落在长夜？唯一的线索是，相熟的老伙伴儿，说大概有两天没见他出现在茶馆。

那夜村里为他搭了戏台，还邀了当地名角儿，几首不知是京剧还是豫剧的名曲选段，为他唱到了大半夜。当然，这些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初时，自带板凳去听戏的邻里乡亲，围满了舞台四周，小孩子们不明事理，仍在欢快的嬉笑打闹。大人们只是告诉他们，老人去了天上，不久会变成黑夜里的星星。这夜，大家仿佛谁也没有离开，只是一起参加了场聚会。

后半夜，台上唱累了，台下也听倦了。来捧场看戏的邻居相亲，陆陆续续搬了板凳各自回了家。不一会儿，人群散去戏台前空空荡荡，台上只剩了音响师傅，守着演奏设备放着哀乐。拂晓黎明之前，村头到村尾沉寂在深夜里，夜空辽阔找不到一颗星星，哀乐凄厉遮掩了夏夜虫鸣，这是老顽童离开前最后的序曲。

老顽童，这是我对他后半生的全部认知。记忆里，老顽童个子不高，身形瘦骨嶙峋，光溜的圆脑袋上，残留着几根白发。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像他这一生里那些一波三折的往事。一对深陷的眼睛尖利明亮，笑起来下巴颏高高地翘起，因为嘴里没有几颗牙了，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他不是村里年龄最高的老人，但枯槁面容却时常让他被当成住在这里最老的人。

老人姓童，大名不详，年龄不知，大概有七十五、六岁。在农村老一辈有个迷信说法，给孩子取个贱名这样好养。生在那个年代，老顽童也不例外，大概是不清楚他大名的缘故，村里大人们习惯叫他的小名“狗娃”。这么个称呼放在老人身上有些土气与滑稽，小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总是习惯直呼其名拿来玩耍嘲笑。就这样，他也不恼，只是会追着你在村里各条巷子里飞跑。

老顽童之所以在全村无人不知晓，并不是因为他足够老。而是他真的太能跑，特别是追着小孩子跑。擅喝酒，喜吆喝，时常在村里溜达瞎转悠。坐在家里，都能听到他在邻居家院子里，嘻嘻哈哈聊个不停。他喜欢小孩，在他那里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外号，他给取的。有时候也会让人搞不明白，他的喜欢是不是打开方式不对。每个被他碰上的小孩，似乎总会被他惹哭。

碰上还未能下地走路的孩子，常把人家小孩子高高举过头顶转圈圈。父母紧盯着那软软的一团，生怕稍有闪失，又抹不开面子，还要一叠声催促小朋友叫爷爷。遇上大点的孩子，总会揪着人家犯下的某件错事儿，没完没了反复在人家父母或邻居面前碎碎念，甚至到长大上学后，也依旧如此。

有些胆子比较大的孩子，也会主动挑衅他，经过他家门口，听到里面“叮叮咣咣”有声音时，便知道他在院子里修锅，然后悄悄走到门口，朝里面扔进一块石头，便飞快的跑走……而后，就见老人家活儿也不干了，从大门里冲出来，边追边吆喝着：“小兔崽子，敢使坏……”就这样，老人与小孩的车轮追逐战，再次上演。

当然，大部分孩子还是怕他的，有点远远看到他或听到声音，便直接掉头躲走。连经过他家门前，也会忍不住蹑手蹑脚的。老顽童，是村里靠跑出名的，最初多半都是会被他追上的，下场就是一顿猛批。渐渐地，老顽童的步子越来越慢了，记性似乎也大不如从前，很多时候追着追着，他可能就停在了某个乡亲家里，唠起嗑来，便忘了刚刚被他追的鸡飞狗跳的那个孩子……

“老”是一个万能的托辞，当肉身拽着你飞快下沉时，人都能清醒感知到，在时光面前的衰朽和不堪一击。关于家人，似乎与老顽童都是绝缘体。他赤手空拳来到这人世，大部分人生里都是一个人。早年丧偶，留下一儿一女。女儿早早外嫁，几乎很少回家。每每出现在村里，不是与老顽童在吵架便是在对骂。所争吵的事情无外乎，女儿嫌弃他偏心弟弟，他却没办法驳回。儿子年少叛逆，犯下大错进了监狱，听说是判了快30年。每月一次的探视，是父子俩多年来，维持联系的唯一方式。

老顽童家里的两层小楼房，恰好夹在村里几家热闹门户中，因为鲜少有烟火气，他家总是异样的冷清。这里是他用后半生，修锅补锅做零工挣来，留给儿子的。他深知当儿子快40从里面出来，将会面临什么，他亦深知自己也许等不到他出来，所以便自作主张，早早做了打算。把积蓄全部投掷在这小楼房上，希望能够给儿子留一处屋檐，遮挡风雨。而女儿，他终是亏欠了。

渺渺人海，一轮聚散，转眼落幕。老顽童走了，没有等到儿子回来，陪他终老。

夜幕漆黑，也许我们终是无法知道他离开时，带着怎样的心情。老顽童心善，热情，从来不像一个孤独的过客。贫瘠拮据，并未让他变得苛刻，给邻里乡亲修个锅啥的，也都从不收一分。村里的老人们回忆起，常会哀叹，他这一生太过荒凉……大约真的要过去很久以后，我们才会明白，那些悲喜莫辨的心思，和竭力投身过的种种，是怎样的坚韧。

面对生活，这最后的任性，囿于家人与爱。人前言笑嬉戏，人后孤独老去。老顽童也不过一介凡人，普通的有点特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