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西安城的砖墙,西羊市就醒了。
青石板路被露水洇得发亮,蒸馍的香气像一条看不见的纱巾,轻轻裹住每个过路人。
我站在"破落"面馆前,看师傅揉面好似打太极,面团在案板上甩出闷响,溅起的面粉落在窗棂积灰处,倒像早开的梨花。
油泼面讲究"三响"。
辣子碗里泼热油要响,面片摔进粗瓷海碗要响,食客吸溜第一口更要响。
掌柜的是个红脸汉子,见我盯着案板瞧,顺手揪块面剂子递来:"客尝尝,咱这和别家不同。"原来他家面里掺了榆树皮粉,筋道里透着草木清气。
突然邻座大爷的瓷勺在碗沿敲出脆响:"再来半勺辣子!"满屋人便都笑起来,油泼面的香气愈发浓了。
转过洒金桥,肉香勾着人往深巷里寻。
朱漆斑驳的木门前,炭火炉子蹲着个戴毡帽的老汉。
他家的腊汁肉夹馍,馍要烤得焦黄带云纹,肉得剁成石榴籽大的丁。
老汉眯眼盯着案板,刀起刀落间说:"唐时这叫'冷啖膾',李太白醉写清平调那会儿,吃的就是这个嘞。"肉汁渗进馍心,烫得人直哈气,倒真尝出几分盛唐的酣畅。
正午日头毒,钻进城南小胡同。
凉皮店老板娘系着靛蓝围裙,把整张面皮抖得哗啦啦响。
案头青花碗里码着黄瓜丝、面筋块,淋上柿子醋调的蒜水,倒像幅水粉画。
临街八仙桌上,穿对襟衫的老先生教孙女念诗:"日啖凉皮三大碗,不辞长作长安人。"小丫头吮着筷子笑:"爷爷又诌歪诗!"
暮色染红钟楼飞檐时,回民街的烤炉次第亮起来。
黄桂稠酒在粗陶碗里漾着琥珀光,配刚出炉的千层油酥饼正好。
卖镜糕的回回老汉掀开木甑,白汽腾起三尺高,糯米香混着玫瑰酱甜味儿,勾得游人挪不动脚。忽听梆子声由远及近,原是卖甑糕的推车经过,枣泥在黍米间凝成琥珀,倒应了那句"甑糕甜,甜千年"的老话。
夜半循着胡辣汤的香气拐进书院门。
油灯昏黄里,白发老妪守着紫铜锅,木勺搅动时带起黑木耳、豆腐皮的舞蹈。
临桌两个画工模样的青年,捧着粗碗说碑林新拓的帖,汤汁溅在《多宝塔》拓片上也不恼,只拿袖口抹了接着喝。
墙头月光移过"诗礼传家"的匾额,正照见老妪眼角笑纹里藏着的岁月。
城门洞里飘来烤羊腿的焦香,守夜人裹着羊皮袄哼秦腔。
梆子声里,忽然懂得这八百里秦川的滋味,原是把黄土的厚重、麦浪的柔韧、秦腔的苍凉,都揉碎了化在人间烟火里。
难怪老陕们咥碗面都要吼声"嘹咋咧",这舌尖上的长安城,本就是部活着的《全唐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