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傍晚,此时天空中连一块云都看不到,太阳快要接近西边的地平线,她正在用今天最后的光辉斜着照映在每一寸土地上,她能照到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此时此刻,杭州。南方的这座小城被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梅雨洗了又洗,又被几场强劲的台风从东南到西北刮了又刮,本来台风来临前空气还是干爽的,台风过后,整座城市陷入了潮湿和闷热,潮湿得衣服晒不干,闷热得人喘不上气。
一辆浙A牌照得黑色奥迪车子从省政府大院开出来,沿着环城西路往南开,车子穿过西湖东岸不到一里的隧道,不一会儿就从隧道里出来了。“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廖贤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眯着眼睛,一边听着邓丽君,一边自己轻轻哼着,手还不忘在腿上打着拍子。南山路的左边是一排小店,右边是西湖边的湖滨公园。早早吃完晚饭的老年人,从西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每人都带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报纸、坐垫、水杯,他们在这里做着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和体育活动,好像家里只是待会儿活动结束后去睡觉的地方。
“小张,你是不是没开车灯?” 廖贤不经意说了一句。
“哎呀,真的是。廖局,我刚才没开,现在正准备开呢。您怎么知道的,您这感觉真是神了。” 小张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把脑袋往右倾斜,但是眼睛一直看着前面丰田车的屁股。
“刚才进隧道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哎呀,就是,刚才我进隧道就应该开灯的。” 小张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今天你这是怎么了?是不又跟你的小女朋友闹别扭了?” 廖贤停顿了一会儿,听见小张嗯了一张,他就继续说:“小张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世界上这么多男男女女,我见得也不少,她要是生气啊,我敢说肯定有你的责任。”
“廖局,您说的是“,小张止不住点头,“还是我太年轻,不懂这些,不像您,懂女人心。廖局,我有点奇怪,您都来这边三年了,见了那么多女人,怎么单位里或者外面就没有一个喜欢的吗? 那您这……”
“专心开车吧。” 廖贤打断了小张,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开始思考。
车子沿着南山路从西湖的东边驶到了西湖的西南面,车子拐进一条石板路,两边是茂密的竹林。过了竹林,就是一个黑瓦白墙的院子。车子挺得妥当,小张赶紧熄火下车,半弯着腰从车后面绕道车右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把廖贤迎了出来。小张关上车门,熄了火,他掏出手机,正准备拨打老潘的电话,廖贤制止了他,因为从停车场到餐厅只有几步路,廖贤不讲究那些接待排场的虚头八脑的东西,小张于是跟着下车的廖贤往里面走。
这座江南庭院很是清幽,小张从四周的树上闻到桂花香味。从庭院的大门进去,是一个精致的中庭。沿着走廊往里走,灯光逐渐昏暗下来,耳侧响起微微的古筝声,走廊两侧的墙上挂着看上去像是大师们的画作,走廊尽头摆着一个红木的台子,上面一盏深色的琉璃瓶,一柱檀香冒出的烟笔直上升,尽露禅意。小张跟在廖贤后面,从走廊尽头左拐,沿着楼梯上到了最高的三层。
廖贤推开包间的门,老潘和老徐赶紧起身,笑嘻嘻迎着廖贤做到了主位上。不一会儿,一个汉服装扮的服务员走了进来,他走到廖贤左边的老潘身边,半鞠着身子,对着老潘说了句:潘总好。
“廖局,您这么忙,还肯大驾赏光过来,真是给我们面子啊。您看今天吃点什么?” 老徐坐在廖贤的右边,他还是笑嘻嘻的,身体前倾着,顺势递上一根软中华,给廖贤点上了。
“随便吃点吧。” 廖贤抽了一口烟又吐出来。
“廖局,您这有两月没来了吧?我这儿新研发了两个菜,您肯定没吃过,今天您一定要尝尝。” 老潘说完就跟服务员小声嘀咕了一阵子,服务员转身而出。
“今天我时间不多,主要过来看看你们,以后工作会更忙。” 廖贤说话的时候,能明显感觉他有些疲惫。
“那是啊,您这从工商一下子调到发改委,这管的事儿可跟以前不一样啦。” 老徐说完自己也点上了烟。
老潘对着老徐:“你这话说的,那工商跟发改委能比吗?以前廖局在工商的时候,就是管着咱们这帮土人,那以后可不一样了,以后廖局管的东西都是关乎国家发展大计的,这可比管咱们上升好几个层次啊。”
“你们还算土人?你看你这个店搞的,很有文化嘛。现在咱们这儿也是数一数二的,就算放到全国也能进前五十名啊。我之前去北京开会,北京的一些领导都听说过你这店啊。还有啊,老徐,你那个店名气也越来越大了,听说北京知道的也大有人在啊。”
“那还不是廖局您帮的忙,我跟老潘才能乌鸡变凤凰,要不然我还是两年前那个小破店。” 老徐赶紧解释着。
“你看,你又在我这儿谦虚了。要不是看到你俩有这方面才能,我就算帮那别人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喝了几口茶,那个穿汉服的服务员又进来了,端着个架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架子放在桌上,然后慢慢地把架子转到廖贤的面前。这个架子大约有半尺那么高。架子是深棕色木头做的,除了上面的一根横梁,两侧各有两条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小型的单杠。横梁上挂着四支毛笔,笔杆在上,笔毛在下。架子下面的左右,各有两个青瓷的盘子,左边的盘子放的墨汁,右边的盘子放的像是金属片。
老潘把酒给廖贤满上,又给小张满上了,他端起酒杯,对廖贤说:“廖局,感谢这么多年您对我的照顾,这杯我先干为敬,祝您在新的岗位也能大展宏图,日后有需要我老潘的地方,您尽管使唤。” 老潘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老潘啊,我跟你说,事儿呢,是事儿,人呢,是人。不能混为一谈。以后我管不到你这个店,也就是管不到你这个事儿,咱们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情,还可以继续。你这个人我给你两个字评价:靠谱!” 说完,廖贤也转向老徐,“来,老徐,一起,你呢,我给你四个字评价:让人放心。”
“哈哈,感谢廖局夸奖,这几个字分量可是太重了,我们收下了。” 老徐说。
老潘又给廖贤满上一杯,他指着廖贤面前的四支毛笔,继续说:“廖局,怎么样?一直听说你的字写的非常好,今天趁着机会,给我们提一个?”
“好啊,提什么呢?我想想。” 廖贤说完,就拿起其中的一支笔。
老潘老徐乐的不行了,廖贤还没搞清楚状况,不过他感觉到手里的笔跟一般的毛笔不一样,笔杆子有点软。
“廖局,怎么样,够可以吧,都把您给蒙住了?” 老潘说。
廖贤这才恍然大悟,他把笔拿在右手,斜着把笔毛搭在左手的食指上,右手捏一捏,左手搓一搓,又用鼻子闻了闻,后来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山芋,这是山芋!” 廖贤就跟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不愧是廖局啊”,老徐跟着老潘一起拍了几下手掌,“我前些天在老潘这儿第一次看到这个,还真以为要开练呢,我都跟服务员要宣纸啦。”
“那这个墨汁,应该是一种蘸料,对不对?” 廖贤兴奋起来了。
“对,就是蘸料,这个蘸料是里加了一点墨鱼汁。”
“哦”,廖贤这个哦字拉得很长,他继续说,“你这个笔墨,其实是山芋蘸酱啊。那这个金属片呢?” 他用筷子夹起一片,放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马上又继续说:“金箔!蘸完酱再蘸金箔!“
“我就说,再高级的东西,也瞒不住廖局这火眼晶晶啊。来,廖局,您尝尝!金箔吃不了就带走。”
此时此刻,北京。老郭餐馆门上的崭新的牌匾周围已经亮起了闪着红色的灯。
吴不凡正跟靳忠一起,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周围,吴不凡带着他刚刚认识的女朋友,谈着男女间的事情,靳忠带着刘强,谈着男人间的事情。他们发现这些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情啊爱啊的。
吴不凡的左边是露露,两个月之前她跟吴不凡在一个酒吧门口相遇,吴不凡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狂追了两个月,来之前她跟吴不凡说了句:“今天见你同学,别说我是你女朋友,我还没答应你呢。“
露露的对面是刘强,她跟刘强似乎很聊得来。自从进了老郭餐馆,吴不凡跟他对面的靳忠在聊,聊着根本跟他们不沾边的体育赛事、政治军事、国家大事等。露露跟他对面的刘强在聊,从还珠格格里面的紫薇,渐渐聊到了服饰穿搭,又从刘强手腕上戴的一个小兔子手链聊到了星座,从露露的金牛座又聊到了爱吃的东西,她们就这样了这,从落座一直聊到菜都上来了。
露露瞅着面前的四盘菜,她撅着嘴:“哎呀,怎么就这几个菜呀?没一个能让我看着想吃的!”
吴不凡连忙解释开了:“露露啊,我记得跟你说过,这四个菜是我们哥儿几个每次来这里一定要吃的,而且每次就吃这四个菜。”
“那是你们几个的事情,我不管,今天我想吃肉。” 露露摆出了一副绝不屈服的样子。
“来,你看,这辣椒炒肉里面这不是肉吗,给你。” 吴不凡说完,从辣椒炒肉里夹起一块肉往露露碗里送。
“哎呀,你千万别给我夹,夹了我也不吃,你看看这怎么是肉啊,才那么一小点,而且这肉是跟辣椒炒在一起的,我不吃辣的。我要吃鱼,吃虾,吃牛排。”
“露露,我的小祖宗,这里是家常菜馆,这里怎么可能会有牛排呢?”
“那我要吃鱼,吃虾!”
“那我去问问。”吴不凡说完走进了厨房,老郭正在那里忙活着。
“没想到你把吴不凡管得这么好。”刘强对露露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就问:“你有什么秘诀吗?”
“那还用说嘛,自己的男人,哦,不对,就算他不是我的男人,现在只是我的男朋友,那也要管得好好的,管得服服贴贴的。至于秘诀嘛,就跟拿着跟木棍走钢丝一样,找到这中间的那个点,那就就轻松得不得了啦。你只要找到了,就像猫捏住了老鼠的尾巴,他还不是像老鼠怕猫一样的。你要捏得松了,他一使劲儿就挣开跑了,你还不能捏得太紧,要是捏得太紧,他就不像个男人啦。” 露露得意地说完,想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再看看对面得刘强,她突然她吐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刘强倒不是介意,他用手拄着下巴,一字一句地听着,仔细地琢磨着,他从若有所思到豁然开朗,最后忍不住嘴里一直嗯,脑袋一直点。
吴不凡回到桌子上,他坐下来做着露露的肩膀说:
“露露啊,他们这里今天没有新鲜的鱼虾了,但你听我说啊,我跟店长,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老郭,说了,他说他可以做个红烧肉给你。”
“红烧肉?那多腻的呀?我吃了会变胖的呀。” 露露挣脱了吴不凡的手。
“那我跟老郭说说,看看有没有其他的。”
“算啦算啦,红烧肉就红烧肉吧,你在别去厨房了,以免这个老郭觉得我要求着要求那的,我可不想别人那么看我。再说,刘强跟靳忠也在,大家可以一起吃,我今天就不吃肉啦,就算节食一顿,不过明天你要补偿我,听说使馆区那边新开了个法餐,还不错的。明天我要你带我去那里,我要吃蜗牛。” 说完露露对着刘强眨了眨眼,那意思像是在说:“看,对付男人,就得要这样的。”
不一会儿,菜都端上来了,吴不凡特意把本来摆在靳忠面前的那盘红烧肉跟摆在露露面前的土豆丝换了个位置,等放到之后,他还不忘对露露笑嘻嘻地说一句:“吃吧,都是你的。”
靳忠看着他俩,再想想他自己跟巷尾梧桐的事情,跟刘强的事情,他觉得女人对男人的改造,真的是一瞬间的,从改造效果上面看,比九年义务教育加四年的大学还要厉害的多。
“你们不喝点什么么?” 刘强侧身对着靳忠说。
“还是白的吧,二锅头。” 说完,靳忠回头准备呼唤服务员。
“哎呀,你可别喝!” 露露说,她是说给吴不凡听的。“我最讨厌喝酒的男人,一股酒气,我受不了那味道的,我过敏的!”
吴不凡对靳忠摇了摇头:“今天我不喝了,你自己喝吧,不要觉得没意思就行,你就喝瓶啤酒,这天气这么热,喝白酒烧心,喝冰镇啤酒凉快。”
靳忠要了一瓶啤酒,刘强见他一人喝酒怕他闷,虽然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但也要了一瓶,刚喝了一口,他的脸就红得跟在大太阳地下晒了好几十年似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跟靳忠一起一杯一杯的继续喝下去,他想这一辈子都跟着靳忠。
此时此刻,黄龙县,人民公园。一天的酷热刚刚消退,树上的知了停止了一下午的喊叫,两只鸳鸯在池塘里相互追逐着玩耍。刚刚吃过晚饭的人,三三俩俩,慢悠悠地在草地上散步。公园内仅有的一张石桌早已围满了人,从远处就能听到嘈杂的声音:吃炮!别吃,拱卒将它!
赵胜跟在钱局长后面走着。足足走了半个小时,他见钱局长不说话,自己也就不好问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他懂得规矩,从不主动发问,不过他知道自己的主子肯定是遇到不好办的事情了。钱局长终于在公园的一个无人的角落停下脚步,他掏出烟,分给赵胜一根,待点上后狂吸了几口,他拍了拍赵胜的肩膀,显得心事重重,他叹了声烟气,说:“胜子,这几年我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说,钱局,都是您罩着我,我才有今天。” 赵胜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
“嗯。胜子,我真没有看错人!这么多年我从处长升到局长再到现在县里的政法委,你也功劳不小。我现在遇上麻烦了,我白道的那些朋友已经不管用了,我需要你。”
“钱局,您客气了,您尽管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听好了,彭书记要带头搞我了!”
“您是说县委的彭书记?”
“嗯,还有魏县长。这次县委常委上明里暗里的斗争很严峻,我孤掌难鸣。除了县委彭书记、县政府的魏县长,还有县人大的老高、组织部的老梁,我观察下来,他们四个现在明显是站在一个战线上,一致要把我这个政法委书记搞死。当然,你知道,我把柄挺多,但我也知道,他们几个把柄不比我少!接下来,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把他们的事儿弄的一清二楚,就算是他们埋得很深,我也需要你去一个个挖出来。你要大胆地去做,也要小心行事。不是我说得夸张,胜子,我老钱能否踏过这个坎儿,就靠你了!你帮我踏过去,咱们一起海阔天空!”
此时此刻,黄龙县,距离人民公园不远的黄龙舞厅,大门已经打开,舞池响起幽缓的音乐,DJ正在挑选今晚的碟片,调酒师站在吧台里把各种酒杯擦的崭新。
黄龙舞厅后台的一个拥挤的房间,王丽正在精心打扮。她准备上班了,这是她开始接客的第一天。就在昨天晚上,她跟她的母亲,也就是顾轩的张姨,还有六个妹妹一个弟弟,一起送走了她的父亲。王伯瞪着眼睛,他一手握着张姨,一手握着王丽,艰难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别治了,划不来。说完他用最后的力气拔掉了鼻子里的氧气管。王伯是伟大的,他履行了跟张姨说过了八次的话,那是在每回得知张姨怀上娃的时候,他跟张姨说:你放心,生下来,只要我有一口气,肯定不会饿了它!
王丽搂着着头发花白的张姨和弟弟妹妹们哭了一夜。今天早上,她擦干眼泪,在村东的山上埋葬了父亲,她跪在在父亲的坟前,重复着她父亲的那句话:爹,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饿了她们!
她以往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梳妆打扮,她借了几个姑娘的东西,涂了胭脂,画了眉毛,抹了口红,扎起头发,她希望她是今晚黄龙舞台最艳丽最受欢迎的人,她只有一个目的,她要卖个好价钱。她一出来,隐藏多年的姿色就引起了众多公子哥儿的注目,包括彭一天,这位县委书记的宝贝儿子甩出五张百元大钞跟她喝酒,在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后,她就跟彭一天达成一致:她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身以两千元的价格卖给了彭天一。
……
来自西方天空的最后一丝光亮毫不留情地消失了,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在它将要再次升起之前,它只能把自己的光照传给刚刚从东边升起的月亮。
廖贤从那座江南庭院出来,又坐上了车。小张启动了发动机,车子缓缓开动,再次驶入了南上路。车里的音乐依然还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呼吸。” 他正想着一千多公里外的北方的那座大城市,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她,再次感染到她的呼吸。
刘强搀扶着喝得醉醺醺的靳忠,靳忠哇的几大口吐在了路边,刘强一边心疼地锤着靳忠的后背,一边说:难受吧?靳忠一把推向刘强,刘强倒在靳忠吐过的地上,靳忠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他舌头发硬,口齿不清,但还是说出了刘强能听懂的四个字:你少管我!
吴不凡坐在电影院,一口一口地用爆米花喂着身旁的露露,露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银幕,吃得感觉口喝了,她便伸出左手,她知道吴不凡肯定心领神会递过来那瓶绿茶。
赵胜已经跟钱局商量好了对策,钱局答应他,一周内给他需要的国内一流的监听设备。
王丽放下了多年以来一直坚守的底线和尊严,她正躺在黄龙宾馆最大的套房的大床上,任由彭一天从外到里去除掉她所有衣服,她光着身子,正被将近一百公斤的体重压在身下,她强忍住眼泪,下体穿来一阵剧痛,她的心比这还痛!
……
此时此刻,北京。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月牙已经挂在东南边的天上。
晓轩刚刚洗完澡,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顾轩和晓冉收拾着晓轩留下的烂摊子,客厅的地上,一堆积木扔的这一块那一块,餐桌上的盘子里,剩了三个根豆角,顾轩拿起盘子,走进厨房,掰了小半个馒头,他把馒头往盘子里擦了擦,就站在厨房吃了起来。
“你没吃饱吗?”
“饱了,这也不能浪费,就剩这么一点儿,我打扫战场了。”
“好,你负责打扫厨房和餐桌,我负责打扫客厅和卫生间。”
“那还用你说,哪天让你洗碗了?”
“嘿嘿,老公,你真好。”
“对了,老公。” 晓冉一边整理,一边对已经开始洗完的顾轩说:“你猜,我今天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
“你猜嘛。”
“这怎么猜,范围太大了吧?就算老师出题也没这么出的,你这个填空题,我是没法答。你要出选择题,我还是可以的。”
“选择题你一猜就猜着啦。我给你缩小范围吧。我去的地方,跟晓轩有关系。”
“那肯定是去幼儿园了,你是不是还对老师不放心?”
“你不说我倒忘了,前些天我真去幼儿园好几次呢。我就趴在走廊外面得窗子上,也能看到点儿里边。你猜怎么着?”
“又出题,你干脆当我班主任得了。”
“不是,我发现啊,最近晓轩他们班睡午觉时罚站的,都没他了。”
“啊?真的?”
“是啊,所以我说嘛,给钱肯定是管用的。”
“那得给到什么时候?这还有一年半呢?”
“我都跟老师说了,上次送钱的时候我这么说的,我说,老师啊,带这么多孩子这么累,这么操心,容易变老啊,这点你就拿着买点化妆品。”
“那她用完了呢?再说,这过了这个节,还有那个节,你知道一年有几个节跟老师有关系吗?”
“哦”晓冉一时答不上来。
“你看啊,我给你出的这道题,咱可得好好答答了。”说完,顾轩放下正在冲水的碗,甩了一下手,又用毛巾擦了一下,从厨房走到了客厅,走到了晓冉面前,他继续掰着手指头,说:“元旦就算了,省省,过年再送,这算一个,三八妇女节,这可能得算一个,端午节,你不送钱不得送点粽子意思意思啊,教师节,这必须的,国庆节呢,国庆节跟老师没关系,哦,我落下一个,中秋节,中秋节跟端午节一样,你端午给了,中秋不给?还有圣诞节,对了,现在幼儿园都过圣诞节,就算不给老师钱,那也得买个圣诞树啊,或者礼品卡啊表示表示。你算算,这至少要五个,往多了算,那可不得了。你只要开了这个口子,往后过节你要不送,人家就该寻思了。这一寻思不要紧,你儿子就从躺着变成站着的了”
“啊?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男孩,就让他折腾去,折腾折腾,对他好,我就是这么折腾大的,这不挺好?”
“那不行,那不行。”晓冉嘴上说着,心里也开始盘算了,这么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但她逻辑上能认同顾轩说的话,感情上还是过不去,再想到将来的小学、初中、高中,她突然开始反思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了。
“对,你还没有猜我今天去哪儿了呢?”
“去哪儿了?”
“也跟晓轩有关。”
“超市买奶粉?商场买衣服?玩具店买玩具?”
“我去咱家附近那个小学了。”
“啊?还早着呢吧?还有两年上学,明年报名就来得及。”
“那不得先考察一下上哪个小学啊,你别说,那个小学真不错!我看了,操场很大,还有草坪呢。正好放学时候,我就拉了几个接孩子的问了一下,这个学校真好,有图书馆,音乐教室,美术教室,实验室,据说他们校长还是全国特级教师呢,咱就给晓轩上这个。”
“好啊,离家又近,这多好,同意!咱俩一点矛盾也没有。”
“好什么好,我又问了,要户口在这儿才能肯定上上。他们每个年纪就三个班,我看咱们小区跟附近小区的孩子多啊,我觉着晓冉现在这情况进不去。”
“那怎么办?”
“买这儿的房子,把你户口从单位转到这里,这就肯定没问题了。”
顾轩在楼下的长凳上坐着,一阵风掠过他的身体,虽然正值七月底,他竟感到有一丝寒意。他点了一颗烟,想着晓冉说的话,确实,他们应该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了。其实他不是没考虑过,他有几次问过小区附近的好几个中介后,都想不明白三个问题:一、为什么中介越来越多了?二、为什么房子这么贵呢?三、为什么每回问的都比上回问的还贵?他有点忍不住了。
顾轩还来不及为房子的事儿烦心,一个电话,他就被调到酒泉去了,他要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按电话那头的说法,归期不定。
北京站有两个有情的地方,一个是进站口,一个是出站口,进站口是依依不舍的情,出站口是翘首期盼的情。晓冉带着晓轩,在进站口跟顾轩抱了好一会儿。自从两年前找到顾轩,他们每天都呆在一起,今天突如其来的分离让晓冉心里想起华大南门小宾馆的那一别,虽然这次肯定是会重逢,她还是哭了,哭得很伤心。顾轩紧紧搂着晓冉和晓轩,背后是拖着大小行李脸上塞满倦意的人们,顾轩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润,他眼前依稀浮现出六年前跟雨馨在黄龙宾馆门口分别的样子,那时候雨馨也是这样抱着他,也是这样的在哭,他又想起四年前在雕刻时光旁租住的小屋,他出门去给雨馨买冰淇淋的时候,那是雨馨在他心中留给他最后模样。雨馨在哪里?过得好么?顾轩甩了一下脑袋,努力把雨馨甩出他此刻的记忆,他在额头上亲了晓冉一下,说了声:照顾好晓轩,照顾好你自己,等我回来!
火车开了两天一夜,把郁郁葱葱的绿色和灯火阑珊的繁华抛到后面,也把顾轩头脑里关于什么时候才能买到房子的烦恼抛到后面,渐渐地,火车呼啸着喘着粗气,进了人烟稀少的黄土高原,进了鸟不拉屎的沙漠。
到了兰州已是傍晚,车站附近的两碗加了牛肉的兰州拉面,让顾轩的嗝儿打个不停。他就近找了个宾馆,洗了个澡,美美地睡了一觉。还没来得及看这个城市的样子,他一大早又上了开往酒泉的火车,接着又是苍茫沙漠和戈壁中的一天,太阳快要落了才到了酒泉。顾轩又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宾馆,他放下行李,先到前台打听好第二天去卫星发射中心的大巴的位置和发车时间,这才安心地走出去找吃晚饭的地方。
最后一缕晚霞在西边的天空挣扎着不肯退去,街上的路灯已经开启,发出昏黄的光。顾轩走在街上,他感到了这座西部小城的神圣。他不断走来走去,仔细看着路过的每一条街的名字,敦煌路、雄关路、阳关路,带着旧时历史的厚重,而飞天路、神舟路、世纪大道,带着创造新历史的傲气。最终,他在世纪广场东南角的一处餐馆停了下来。餐馆里面人不多,但外面摆着的桌椅反倒是坐了不少人,顾轩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背后几米处的烟气、味道、滋滋冒油的声音,促使他不由自主地点了二十支肉串,一盘炸花生米,两瓶冰镇啤酒。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顾轩正低着头夹着花生,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他头上飘了下来。他抬起头,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她正用手指着顾轩这个桌子的对面的凳子,“实在不好意思,外面就剩这个位子了,我又不想坐里面,你看里面多热啊,那里面的几个人都冒着汗,还一个个地把衣服撩起来露着大肚子,我这女生也不方便,多尴尬呀,这坐在外面多好。而且我坐了好几天的火车,实在累得人都软掉了,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这么个吃饭的地方。你要是不想拼桌,我就把凳子搬远一点,反正我就打算吃碗面条就可以啦,除非装面条的碗太烫,我手拿不住,要是不烫的话,就算重一点儿都没关系,我胳膊还挺有劲儿的。”
顾轩的筷子正夹着一粒花生,他就举着筷子在那里,直到听着女孩把话说完,他反倒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酸了。他把花生夹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
“可以。”
“可以什么呀?什么可以呀?是说我这胳膊可以?还是说我把凳子搬走端着吃面条可以?还是说我坐这儿可以?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儿,我一个小姑娘站着跟你解释了半天,最后就换来这两字的可以呀?”
“坐吧”,顾轩感觉哭笑不得,他突然想起应该再补充一句,免得小姑娘又问什么叫坐吧,到底怎么坐,于是他看着小女孩的眼睛,说:“你可以就坐这里,就坐我对面,就坐这个凳子,而且你还可以用这张桌子,你待会儿就把面条的碗放在这个桌子上,不用胳膊举着了。这下我说清楚说明白了吧?”
“哈哈,明白,你就应该说的这么清楚这么明白。”
女孩叫肖瑶,来自厦门的一所大学,她是分配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工作,确切地说,她是自己想着法儿的争取要来的。
第二天,她跟顾轩一起坐的大巴,坐了六七个小时,到最后,她竟然脑袋靠在顾轩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和顾轩在同样的领域一起并肩战斗着,她和顾轩讨论着每一个卫星遥感遇到的问题,光学问题,传感器问题,信号问题,程序问题,控制问题,就像她和顾轩刚见面那天在餐馆外讨论坐凳子问题一样,她和顾轩把每一个问题都讨论得清清楚楚,解决得明明白白。她那时没有想到,等顾轩要离开酒泉返回北京的时候,有些事情,她和顾轩已经无法讨论得清楚,无法解决得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