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窄小的床像是一口窄小的井,她好像不断下坠,又像是悬浮在半空。在隐约的光亮中她直直地伸出手来,什么也抓不到。手指模糊的边缘显得有点寂寞。嗯,寂寞。她放下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兀自睁大眼睛,沉默着,捕捉着床帘里透进来的渺茫的光。
      床单不是床单,是茂密的荆棘,她转身,从一片荆棘滚入另一片,身下恍若有真实的刺。
       她再次换了个姿势,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了左太阳穴上,右脑袋开始嗡嗡作响,阵痛让她不得不紧闭上眼睛不自然地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时候右眼下面新出的痘痘有点胀痛。痘痘,她的眉头更紧了些。这是缠绕她多年的噩梦。以前分明不是这样啊不是这种怯懦畏缩的样子啊,她仔细想。那是多久以前的自己了呢,记不清楚了。相册中间的女孩子剪着利落的短发,皮肤白皙光滑,眼睛里充满着攫取的光,好似永远不会疲惫。到底是哪里变了呢?因为痘痘吗,因为那可耻的她永远不想让喜欢之人看到的痘痘吗?她曾偷偷照过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眉眼淡到像是用热抹布一抹就抹得掉。唯一显眼的痘坑一个接着一个细细密密地排布在右脸颊,也排列在了她的心头,让那里永远有地方如同痘印一样怎么填也填不满怎么遮掩也遮不住。她不再喜欢照镜子在车窗前玻璃墙上她只想躲起来。
       好像又不因为这个。不是的。她知道人总不自知地用放大镜观察自己,并自以为是地去揣测一切。她也知道无论如何有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可惜如今他们都散落在远方,悲喜自理。大家都不那么在意从前了。
       她没有盔甲了。
      曾经,真是一个烦人的词啊,一旦它出现在心头,她就忍不住,忍不住叹息,并且屡屡被逼出眼泪。她也不信各奔东西天各一方这种梗,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啊,不留神失去某个人的时候总会恍惚,觉得曾经偎依的温暖只是黄粱一梦,转眼就会遥远得不可思议。大多数的 时候,分离这种事情不会像相聚那样有着某种信誓旦旦的仪式,有的是理所当然和自然而然的意味,再见都不必说,就走散了。
      可是她分明记得那时的太阳记得每一次的大笑,那些影子就在眼前。剪坏了头发,捂热的笑话,一次感冒,她分明觉得这些小事情还是有人可以分享的呀。
      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二十。她睁着眼愣愣地盯着头顶的床板。某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的少年时代过去了,身后好像有一条鞭子催着,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开始了年龄以二打头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做就被告知每一天都是余下生命中最年轻的一天。她惶恐。甚至一阵巨大的羞耻感汹涌而来攥了她。她既没有学会独处也没有学会跟情绪相处,总把心情贴在脑门上逼别人看,别人不看就觉得委屈。 她也明白害病的眼睛要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可是,她总是不能时时刻刻记得自己不该做个顽童了。外向吗?变相自私罢了。
      舍友愈加粗重的呼吸声潜伏在黑暗里格外响亮,迫使她去关注时间。她伸手去摸手机,没有摸到,心头涌上一阵紧张,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重新去摸,没有。于是她缓缓坐起身来,幽灵一般从床这头摸到那头。于是,一道刺目的光冲破浓稠的夜,然而看到时间的那一刻她有点烦躁,并且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无疑是熬夜后特有的粗糙感。日期早就跳到了第二天。
      她把手机放到了触碰得到的地方,叹息着重新躺下,从脖子下面把长发抽到一边去。使劲闭上眼睛。
     她忽的想起了一个男人来了。忽然,嗯男人。胸口藏着的小兔子,这时要跳出来似的。
      她并不了解他。一面之缘而已,她不知道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的性格不认识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她甚至记不清他的长相,然而那长而弯的眉毛和说话时微眯起来的眼睛,像是烙在心头的烫金印似的。是星星啊,那眼睛和他。闪闪发亮。她曾想伸手把他眉间的疙瘩抚平。她不敢的。她是个懦弱的人。有时候她也会埋怨妈妈,为什么从前管她那么严还老是打她。与世界短兵相接时失掉的勇气,追求想要东西时逃走的魄力。这些她没法不部分归因于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打骂教育。
      他是优秀的勤奋的  男人。不同于她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孩子。可她又无疑是懒惰的。她懒得变好她甚至认真地觉得将来的自己也注定不会成大器了。心理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行为上放任自流不管不顾。如果真的像某个人所说的懒惰等于将一个人活埋,那她虽然恐惧却也心安理得地躺下了。只是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陌生的人会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偶尔跳出来提醒她她自己的渺小无知。其实也没有那么百分百,但让她产生焦灼感足够了。可是也许因为不努力,她的焦灼总是带着无病呻吟地羞愧,羞愧到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反正胆怯就是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一直说要努力,也一直叫嚷着索性当个垃圾,却两件事情都没敢彻彻底底地豁出去做过。
       他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人吧,她想。如果不会再变的话,如果血管里不会被植入世俗的话,她想。有出息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但她确定绝不会是身居高位心安理得。
      胃里有一只小手挠啊挠,她隔着睡衣的第四颗扣子按了按,痛让她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紫色透明的玻璃杯就在桌上,她懒得动。
       刚刚才批评过自己的懒惰,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于是她拨开床帘,窗帘没有遮严实,外面路灯透进的光亮一下子刺了进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她终于起身光脚踏在地上,冰凉的地板和杯子里的水让她变成了一只水管,口腔和大脑都变得干净。
      她大概醉过一次,在刚分手的生日会上,后来就没有了。或许因为延续至今的取笑和奚落让她耿耿于怀觉得那样的自己不够理智,于是她开始学着克制。
       理智?她想着这个词回到床上,这是她最想要做到的事。可是忍住大哭忍住大笑,拒绝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对她来说,这些事情太难了。比如戒掉她正在做的熬夜,虽然并不是她想做的。再比如改掉一难过就想喝酒的冲动。大概她所谓的克制只是因为胆怯。她一直怕所有会上瘾和会习惯的东西,游戏,烟和爱情,她都不大敢接触。太容易原谅自己,所以才怕太容易沉沦。
       她突然感叹生活好辛苦啊,却又搜肠刮肚都说不出生活苦在哪里。是啊她过得太顺利了,顺到都没有资格说烦恼。她身边有着真正过得辛苦的人,他们被各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垮,或在苦海里长久地挣扎着。她也心疼也难过也流过泪,大多数时候她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善良的人。可是她更清楚的是,如同她现在独自躺在这张单人床上,每个人都独自躺在自己的生活上,胃痛还是头痛,是属于不同的神经系统要管的事情。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次手机。小小的屏幕尤为刺眼。她随手在知乎上搜了搜失眠怎么办,各种各样的答案在眼前展开。没有用的,她想。她伸出手去在墙上划了划,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收回了手,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她突然有点害怕,怕在黑暗里看到或者触摸到足以击溃她心理底线的怪东西。
      灵魂和鬼神这回事,有时候,她是信的。大概是小时候从爷爷那里听来的风水知识太过于神奇了,抑或曾听过一些故事太难解释。即使这是与她所受的科学文化教育相悖的东西,也她还是从来不敢看鬼片,从来不敢在晚上独自去厕所。她是个胆子很小的人。
      她也怕死。虽然偶尔觉得真没意思的时候,她也会提提这个字,可她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等着红灯,跟在别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过马路,远远地看到车也要停一下。
       挺虚的。她没由来地觉着。事事都虚。有时候她觉得人是依靠灵魂活着的,肉体只是灵魂的表现形式。有时候又觉得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在这世上存活着。毕竟她也曾经是个生物很好的女孩子。她觉着挺虚的,思考这种问题也挺无聊的。
       她有一点想坐起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日记本上捋一捋。她又没有,怕坐起来的那一刻现在的念头就溜走了。
       她有一点想妈妈,想念自己跟她睡时能听到的并不均匀的呼吸声,虽然妈妈从来,从来都不让她抱着自己睡觉。
      她想睁开眼睛又懒得睁了。小腹处鼓鼓的,膀胱里憋着尿呢。可她不敢去厕所,只好忍着,她曾一个人在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哭过,那是刚来这里的时候,后来因为忘记控制音量被发现了,怪难为情。大概是家里的卫生间旁边那家邻居阿姨上吊自杀带来的后遗症吧,阿姨活着的时候总站在那里笑。虽然她也没有做过会被找上门来亏心事,但她自始至终都是个胆小的人。
        从前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些脸在脑海里切换着,白天发生的片段交叉放映,一些温暖的、冰冷的话涌上心头。沉沉的困意似乎开始从四面八方包围她。
       为着多些勇气,明天,再试着喝一次二锅头吧。她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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