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盏灯听一夜孤笛声,等一个人等的流年三四轮。 ”
凤九在修炼到三百年刚刚能化成人形的时候偷跑到了山下。
师父曾说过她年纪太小,山下的人则太过复杂,城府深厚,她定会着了他们的道儿,轻则损耗修为,重则丢了性命。
凤九觉得师父太过杞人忧天,人间一世不过百年,以她三百年的阅历应付起来自是不在话下。山下红尘万里,烟火缭绕,落日陌上一对情侣相视而笑,那样美好的样子。
凤九,自是不懂。
她逛了一天,落脚在一处书院门口,三三两两下学的少年次第而出。凤九顶着红狐狸的原身躲在芭蕉树后瞅着,见那些少年俱都喧闹欢腾,却惟有一人遗世独立的模样。
白色长衫,如黛色远山清浅的神情,不知别人说了句什么,他突然绽开一个笑颜,仿佛阳光从层层叠叠的云朵中乍然而下,一下便温暖了。
凤九不争气地一个趔趄,芭蕉叶颤了颤,少年的眼光被吸引了过来,似停留片刻又似毫不在意,只是笑容仍驻在脸上,让凤九恍然间以为那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后来,凤九幻化成少女的模样去了书院,软磨硬泡地要上学,她方才知道上学需要银子,于是便用原身没日没夜在天桥卖了一个月的艺,上蹿下跳吞火吐剑,终于攒够了半年的学费。
凤九和白衣少年分在一个学堂,她觉得很满足,她觉得卖艺时手上留的茧腿上擦的伤都不算什么,她能够日日看到他,便很值得。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云兮,从名到姓都那样好听。他的侧颜也好看,低眉的时候好看,扬起脸的时候好看,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
上课的时候,凤九的余光围绕着云兮,不上课的时候,凤九便坐到云兮的对面望着他,云兮被望得发怵,脸红红地问:“你干什么?”
凤九呆呆道:“你饿么?”说罢从怀里掏出两只烤熟的地瓜来,“我最爱吃的,你吃一个我吃一个。”
云兮自然没有接。每每有其他的少年起哄,云兮便站起身走开,撇开其他人,也撇开她。
没过多久,书院突然关了门。云兮在家中的安排下去了很远的另一所书院,凤九兴冲冲地也赶过去,无奈那家书院不招收女子。
书院大门在面前关上的时候,凤九第一次体会到了失落。
她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再见”?她明明不想就此别过。
于是,凤九便每天一次地往新书院跑,不让进便扒在墙头,等着上课的间隙云兮偶尔的出现能够看他一眼。
云兮偶尔抬头看见凤九,只停留一瞬便转了开去。凤九却为了这一瞬手舞足蹈,一兴奋便栽下墙头,书院门打开,一个年长的男子横眉看她:“哪儿来的野丫头,天天扒墙头,有人理你么?”
凤九一愣,站起身的时候差点儿碰到刚长出的一株彼岸花。
红色的,孤零零的,却开的恣意张扬。凤九揉了揉红肿的肩头,居然对着彼岸花打了个招呼。
彼岸花晃了晃,又回复原本的姿势。凤九笑了笑,道:“看见你,我为什么会有些难过?”
师父曾经说过“难过”这种感觉,说那是人世间最常见的情感,当时的凤九不以为然,如今的她却捂着心口,道,“原来难过是这样子的。”
那天之后,凤九回去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太狼狈,哪里还有当初那个小红狐狸的骄傲。她忍了两天没有出门,找来人间的话本子看了许久,话本子上有许多狐狸与书生的故事,无一例外都没有好结果,她看的气闷,丢下书本跑了出去。
彼岸花还在书院墙外,只是蒙了尘,有些无精打采。凤九蹲下身对它道:“最后一次,我就最后看他一眼便回山上去,我是不是很拿的起放的下?”
彼岸花被风吹得摇了摇脑袋。
那日,凤九没有见到云兮,辗转打听下,她得知云兮得了重病。他的病排山倒海般袭来,据说只能用无忧泉的泉水煨药方才有一丝希望。无忧泉的泉水是活水,只有在两个时辰内取用方才起到药效,云兮的家中距离无忧泉甚远,即便快马加鞭来回取水也半点赶不上时辰,而云兮病体虚弱,已不可舟车劳顿赶至无忧泉边安顿。一时间,云府上下愁云惨淡。
凤九得知一切后,没有犹豫便去了无忧泉,以她的能力走这个距离来回只消半个时辰,只是在人间随意使出异能便会折损修为。她自是顾不了这么多,日日去取水,每每取来便放在云府门前,敲完门后便躲在一边,直到看到家仆将水拿进门去。
如此这般,她足足取了六十天水,足足损耗了六十年的修为。
云兮痊愈那天,凤九在云府门外望了半日,在黄昏的时候转头预备回到山上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凤九?”
她许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可仍在刹那间识了出来。云兮,她心心念念的云兮。
经过一场大病后的云兮脸色还算不错,只是清减了不少。凤九一阵心疼,脱口而出:“你饿不饿?”
说完便有些后悔,琢磨着今日出来怎的忘记带地瓜了。
云兮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的窘迫,只是走近道:“好久不见。”
凤九的红色裙子被风吹起,映着她红扑扑的脸,半晌她才道了声:“嗯。”
云兮看看天色:“既然出来了,就一起走走吧?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凤九没出息地点点头,拎着裙子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夜晚的集市凤九其实一次也没逛过,云兮将她带到烤地瓜的摊前,道:“你喜欢吃这个,一人一个。”
凤九心中一喜一甜,原来他记得的,他不但记得她,还记得她喜欢吃烤地瓜。
她总是那样容易放下防备,为每个不经意轻易动心。她觉得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烤地瓜,她甚至觉得那晚的月亮也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圆的月亮。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树林边缘,有几只萤火虫静静飞过,星星点点,静谧美好。
云兮驻足,叹了一声:“小时候特别喜欢萤火虫,总盼望能捉上一百只,放出来像星星环绕。”
“这还不简单。”凤九说着就要跳进树林,衣袖却被云兮捉住。
“太晚了,我们都该回去了。”云兮淡淡地,“三日后我们要举家迁去京城,今日其实是要和你告别的。”
凤九愣了,半晌道:“告别?”
人间居然还有告别这回事,凤九猝不及防,冷风夹着冰屑扑了满怀。
凤九想问:“京城有多远,要翻多少座山,渡多少条河?”
又想说:“不管多远,我都是可以随你去的。”
然而这些话还未出口,云兮便道:“就此别过。”走了两步回转头来,“谢谢你。”
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温柔如初,却在说着告别。
云兮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凤九去捉了萤火虫,她没有想到一百只萤火虫说来不多,却几乎耗尽了她一夜的时光。
她带着一大袋萤火虫来到云府前时,却得知云家提前一天去了京城。原来那么多柔软心思,到最后都免不了扑空。
萤火虫从袋中放出时,像极了星星,但是陪她看星星的人却不见了。
凤九记得那夜起了风,突然间好冷,冷得想要温一壶烈酒,于是她真的去找了酒来喝,喝到不省人事后被住在山顶的一条青蛇给拎了回去。
青蛇长她五百岁,名唤秦青,她恨铁不成钢地拍着凤九的脸庞:“不会喝就不要逞能,这个样子好难看。”
“难看就难看。”凤九嘟囔道。
秦青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好的姑娘。”
凤九笑了一下,捂着眼睛道:“你是在夸我,可我为什么那么想哭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九才沉沉睡去,像个婴儿。师父说的对,人间是个太残忍的地方,那里会带来看不见摸不着的伤痕,却比刀剑的伤痕更难愈合。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再适合凤九不过,不过半年的功夫,凤九便腆着脸跟师父说要下山买点儿吃食。
师父看着她鼓鼓囊囊的行装,捻了捻胡须道:“嗯,京城的吃食想必是要比山下集市的好。”
凤九的脸犹自红了红,被人说中了心事。
师父叹了口气:“拦住你的人也拦不住你的心,”
凤九默然给师父叩了个头,转身出山门的时候碰到了秦青,秦青怒其不争般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都没找你,又何必呢?”
凤九争辩:“我并没有告诉他我住哪里,他或许是找了但没找到呢。”
“若是想找定是能找到的。”
凤九沉默了一下:“没关系,他找不到我,我还可以找到他。”
凤九转身启程,如鲸向海,鸟投林,义无反顾,不设后路。
京城很远,翻过许多山,趟过许多河,踏过许多青石板的桥,看过许多的月圆月缺,凤九终于在初秋时分到了京城的土地上。
京城的云府要更加气派,辗转打听下方才知道云兮父亲已被加官封爵,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望着面前的高门大院,一路鼓足勇气奔赴而来的凤九突然就有了些怯意。她听秦青说过,人间男女总喜欢讲究个门当户对,凤九不懂,她只知道,喜欢一个人便要对他好,十分百分的好。
可如今,她却明明生出一丝胆怯来,还未待她理顺这胆怯,云府的门开了。
还是一袭白衣,还是带着浅浅笑意,时隔半年,当凤九再次看到云兮的那个瞬间,就仿佛千千万万的水都汇于一处,在心底浅浅流过。
因了那份怯,凤九没有立刻上前相认,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云兮上了马车出了门。凤九呆了呆,不甘心地跟了上去。
大约是密会什么人,云兮的马车一路行到了树林。
或许是狐狸的耳朵特别灵敏,刚刚靠近凤九就觉察到一丝不太寻常的动静。凤九的感觉没错,就在云兮走下马车没有多远,树丛暗处便“蹭蹭”冒出十来个黑衣人来,为首一人押着准备与云兮会面的人,咿里哇啦说了一串凤九听不懂的官话,又把刀向人质的脖颈上比了比。结果云兮是个硬骨头,一点儿和谈的意思也没有,直接招呼了随从上前救人。
凤九暗暗叫苦,她早就在心里比划过这双方的实力,从人数上来看,云兮这边丝毫不占优,更遑论人家还押着一个人质。凤九仗着跟随师父习过武,虽然拳脚功夫比不得秦青,但自忖对付几个流寇还是绰绰有余,这样想着,凤九摩拳擦掌就要跳出去,一转念又生出些近情情怯的意味来,便随手抽出一张面纱蒙上方才冲出去。
双方正酣战间,见冷不丁杀出一名红衣女子来,都免不了愣了一愣。凤九见到云兮面上露出愕然的神色来,只道他定是惊魂未定,便抽了空挡靠近他身边道了声“放心,有我呢。”
然而云兮的愕然却更加深了一点儿,凤九无暇顾及这些变化,因为她逐渐发现场面上其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云兮虽然带的人手少,却个个精锐,就连那个“人质”居然也是一个高手,对方显然是陷入了云兮的局,赢不了逃不脱。
一时间凤九有些泄气,亏自己瞎担心了这么久,原来云兮并不需要这份微不足道的帮助,甚至,自己的加入还可能坏了他们原本的节奏。想到这里,凤九恨不得寻个地洞钻下去,自是不敢继续恋战,于是虚晃一枪后灰溜溜地遁了。
自是不甘心的。
见不到的时候日日盼着见面,见到了又怯懦着不敢靠近。于是,凤九如同一个隐形的小尾巴般远远地跟在云兮后头。云兮去酒楼,她在墙根眼巴巴候着;云兮去诗会,她扮成男装混进去候着;云兮去赏花,她躲灌木丛候着。
这日恰逢京城的灯会,入夜之后的街道变得比白日里还热闹。凤九意外地发现平日里不喜热闹的云兮居然独自出门直奔灯会而去。不仅如此,云兮还时不时停在一些摊位前买点儿小玩意。
灯会人多,一挤一让便让两个离的不近的人失散了,凤九有些慌张,顾不上看热闹,心心念念地只想找到云兮,她担心自己丢了他,害怕遍寻不着的茫然无措。
就在凤九着急抓狂的时候,一只手突然牵住了她:“别乱跑,我带你去看抢头彩。”
她扬起脸,在灯影间与他的眼神触碰,那样好看的笑容,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发什么呆,得早点儿去,去晚了挤不进去。”
仿佛是一场梦,凤九就这样握着云兮的手在京城的街道上走,路边暖黄的灯就像化了的橘子糖,甜丝丝的。
抢头彩其实是在一座高高的竹架上放了一只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彩球,数名年轻男子沿竹架攀上,谁先取得彩球谁便算拔得头彩。
今年的彩球由江宁织造耗时数月编织而成,坠上小小的彩灯煞是好看,凤九不由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你喜欢?”云兮回头望了她一眼,“我取来送你。”
未等凤九反应过来,云兮已来到竹架面前,待一声令下,与其他男子一般迅速向上攀登。
凤九只道云兮是名文弱书生,平日里都一副温润做派,却不料今日竟有如此勇气。
凤九还是看出云兮有些气力不够,越往高处越有些力不从心。他竟没有放弃,拼尽全力般第一个冲到顶端取下了彩球。
当云兮气喘吁吁地重新站在凤九面前时,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云兮将彩球挂在她的脖子上,又兴冲冲地取下身上的褡裢来,一边往外翻刚买的东西一边道:“这支白玉簪很衬你,送你。还有这个小茶盏很别致,你喝茶吗?喝茶的时候可以用。呶,你饿了吧?我买了一串糖葫芦,给你吃……”
凤九目瞪口呆道:“今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跟着你?”
云兮笑起来:“是,从我刚出府门就知道。”
凤九窘的不行,像被人陡然发现了心思的小孩,不知所措。云兮伸出手理了理她额前的发:“你竟然来找我了,我以为再见不到你。”
凤九生出委屈来,终究自己对他不够重要,所以他走了那么久也没想过要寻她。
“其实我也找过你。”云兮突然道,“我从京城回去过,可我不知你住哪里,各个书院打听下来,都不见你的人。”
凤九心中暖暖的,原来他也找过自己,那就够了,过去所有的等待,忽略,苦痛通通都不算什么,今日此时此刻,连空气里都仿佛有麦芽糖的香气。
被云兮握着手,青石板的路面上两条长长的影子,以为这样相伴行走,便可以一生。
那之后的日子,凤九常常伴在云兮身边,他画画她捣乱,他作诗她捣乱,他做什么她都捣乱。云兮总是好脾气,对她的种种从不生气。
然而今天的云兮却沉默了。
凤九觉得云兮有些不一样,上前搂住他的脖子:“你生气了?”
云兮将她的手扯下,摸了摸她的头发,话语里带着严肃意味:“你这样的小孩儿心性,将来如何嫁个如意郎君?”
凤九有点儿傻,她没有想过如意郎君除了云兮还会有其他什么人。
云兮站起身来,一片落叶飘落在他的襟前,云兮咳嗽了声,将落叶轻轻掸去:“天气转凉了,今早已经落霜,我们且回吧。”
凤九莫名“哦”了一声,便跟了上去。云兮与她并排走着,不仅没有牵她的手,半晌还问了句:“凤九,你什么时候回家乡?”
凤九意外道:“为什么要回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说的干脆,是从头到尾的坚定。
云兮叹了口气:“这世事总有散场的时候。”
凤九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要散场?”
云兮转过身望着她,凤九仿佛在那眼神中看到丝丝怜悯,他说:“你太小,不懂。”
再懵懂的凤九仍是听出了离别的意味,她只是觉得突然,不解,于是更加惶然,连声音都有些发抖:“那我明天再找你吧。”
云兮摇摇头:“明日我不得空。”
“那后天呢?大后天呢?”
云兮还是摇摇头:“我会很忙,这些日子陪着你玩,耽误了许多正事……”
凤九一下噎住。
云兮又道:“你且回去,回家乡去,若是日后有缘终是能再相见的。”
她跋山涉水,历尽千辛地将他找到,如今看来只是一场误会。他转身离去的样子,一点儿不舍的情绪也看不出。
凤九不甘心,她不喜欢支支吾吾不清不楚,于是乎她又去了云府门外,那日云府似有贵客到来,上上下下忙的不可开交。
辗转打听下,凤九得知原来是丞相府前来赴宴,同行的还有丞相府中年岁相当,品貌相当的千金。尽管凤九是那样的不想知道,关于云府和丞相府有意愿结亲的消息还是没有阻拦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原来是这样啊。
凤九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哭一场,可一滴泪也落不下来,情绪无法释放的她便去喝了顿酒,然而酒越喝倒越发的清醒。
她之于云兮,不过是久别重逢后的一个惊喜,短暂且微不足道。
而他们,才是在最好的年华遇见的最合适的人。
或许,她真的该回去了,带着醉意,凤九决意与云兮做最后告别。路过一处树林,林中星星点点,这个季节竟还有萤火虫。凤九扯开褡裢,费力地捕了一百只,告别总要有份礼物,况且,她还从没送过云兮什么。
云府森严,凤九只得摇摇晃晃地翻过高墙,院中曲径幽深,可凤九仍是一眼便认出云兮的屋子,豆黄灯火,是深夜最温暖所在。
然而凤九刚刚来到屋门前便被云府守卫发现,任凭凤九如何解释守卫也不让她靠近半分,更别提见上云兮一面。
屋内传来两声轻声咳嗽,凤九不甘心地朝内喊道:“云兮我知道你在里面,如今我要走了,你当真不再见我一面?”
屋内安静如斯。
失望像夜一样笼罩,凤九的心里密密地下起了小雪,她扬起脸轻轻笑了一下,半晌叹道:“好吧。”
她猛然扯开褡裢封口,许多萤火虫刹那飞上天空,星星点点,美不胜收,只是那个曾陪她看萤火虫的人再也不复相见。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任泪水肆意落下,这一路来的艰辛,她从来没有想过落泪,而此时此刻,面对满天流萤,她竟觉得有种被抽空般的痛楚和荒芜。
在某个平凡的日子,平凡的场景里,有的人对你道了声平凡的“再见”,你却不知,这可能便是你们此生最后一面。
凤九心灰意冷地转身预备离去,迎面却撞上一行人,凤九认得为首的那人,正是云兮的爹,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名道士装扮的老头儿,老头儿甫一见到凤九便露出奇怪而复杂的神色。云兮的爹见进了陌生人,十分不快,质问凤九道:“哪里来的闲杂人等?”
凤九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欠了欠身后逃也似地离开了云府。明明天气尚算和暖,凤九却浑身发冷,回到客栈后便连续烧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清晨,凤九意外地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云兮的贴身书童。
书童也是那般中规中矩,朝着凤九深深一揖,道:“我家公子约姑娘今日二更天忘忧崖一聚。”
凤九心中一动,云兮居然主动要见她,一时间她不知是喜是悲,只懵懂地点了个头。
没有月光,夜里的忘忧崖更显得冷清,石缝中穿过的风让凤九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并没有看到云兮,来人是云兮的父亲和上次在云府看到的道士打扮的老头儿。
“别张望了姑娘,云儿不会来的。”云父的声音像沉到深潭中一般。
凤九垂着眼道:“既然这样,那我便走了。”
她作势要离开的时候,忽听一直没有吭声的老道唤了一声:“小狐狸且慢。”
凤九心中咯噔一下,她有些惊惶地望过去,莫非自己的真身已被识破。云父递来一封信笺:“不错,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云儿也知道,他今日没来但是给你写了封信。”
凤九颤着手接过了信,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云兮的字,如人一般温润秀美,可字字寒心。原来云兮的病只能由无忧泉的水暂时压制,可时日一长难免再次复发,若想和丞相府结亲必定要将这病根除去才行,云府遍仿名医后仍不得要领,直到请到道家高人方才知晓了一个妙法,那便是寻一个有百年修行之妖并取其内丹服下,不仅可以药到病除还能延年益寿。而凤九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京城。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许久,凤九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倘若我不愿意给呢?”
云父着急道:“我知道让你给出内丹便是废了你这些年的修行,不过并不会要你性命,你若是肯给,我们云家定会给你最好的环境和条件让你重新修炼。”
凤九悲哀地看向云父身后的老道:“其实今日由不得我不是么,即便我不愿意也总有办法让我吐出内丹。”
那老道眼中精光一闪,不置可否。云父倒是开了口:“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自是不会想要扯破脸皮。”
凤九轻舒一口气:“我只有一个请求,内丹我会亲手给云兮,但我要先去见他一面。”
凤九终是没有见到云兮,她在深夜守在云兮房外,等待他亲口告知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直等到飘来一道雾色天光。
原来心里再难过,每一日还是照常到来。
云兮是连声“再见”也觉得奢侈,凤九最后的一点儿自尊随着天明被摧毁,她忍不住张口吐了一口鲜血,随之而出的是她那枚修炼了三百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内丹。
失去内丹的凤九回复成普通红狐狸的模样,几乎奄奄一息,缓了好久才顶着那身黯淡皮毛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回程的路远没来时那般顺利,不仅丝毫没有功力,连气力也小得可怜,于是自然成了山中豺狼虎豹觊觎的对象。凤九勉力打了两架后,终于再也撑不下去,沿着崖壁咕噜噜滚了下去。
那一瞬间凤九闭上双眼,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她竟不觉得害怕,只是精疲力尽地想:也好,从此便不会痛了。
凤九终日没有死,她被放心不下一路寻来的秦青给捡了回去。回到师父身边将养了两年方才像只寻常健康的小狐狸。
与此前不同的是,原本总爱在花下和师父小酌两杯的小狐狸现在只有闻到半点酒味就逃窜开去,更多的时候则依墙发呆,看流云看夕阳看花开。
还看萤火虫。
秦青只道她是因为失去内丹而苦恼,却又不见她勤于修炼,只得常常陪着她散散心,这日秦青要去山下采买,以往提出带凤九下山她总是沉默,可此次她却在片刻后点了一个头。
然而,下山后的秦青一不留神就把凤九丢了。
午后的阳光下,凤九突然想起了那株彼岸花,她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奔跑而至,却在不远处剎住了脚。
一名男子正蹲在花前,长发尽白。
那男子将手抚上花瓣,道:“此生,是否都无法相见?”
凤九的眼泪掉落下来,她认得那声音,在心里撕开一道旧伤。她挪了挪步子,将自己藏在了芭蕉叶后。
男子没有丝毫察觉,仍在喃喃自语:“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躲在树后,可是红红的尾巴却没有藏住,我没有忍住笑起来,后来你说过喜欢我的笑容,你却不知那是因为你才有的笑容。”
凤九一愣,原来云兮原本就知道自己的真身。
“你化成人形的样子也很可爱,因为你,我上学堂竟也会分心,背诗连错几次被夫子打了手心。不过,我仍是开心。后来我换到这间学堂,偶然一次瞥见你趴在墙头看我,我追出来看时你已不见,余下的便只有这朵花。那个时候我有些慌张,对自己说倘若这花一直在,你我便能再见。我却没有料到我竟得了那样重的病,康复的那日管家告诉我是因为有人日日取了无忧泉水送来,才将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我知那人一定是你,我见到了你,我本想问问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去京城,却情怯了,倘若那天我能勇敢一点儿,会不会后来的一切就能不一样?”云兮说到这里时低下了头,凤九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悲伤的溢出。
半晌云兮方才抬起头来:“他们说人妖殊途,可是这又有什么呢?我唯一担心的是人生苦短,几十年后我归于尘土,你一个人会不会太难过?”他顿了顿又道,“你来京城的那段日子,怕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即便是只有几十年,我也奢望与你一起。家中给我寻的那些姻缘我皆不要,即便所有人都不看好你我,我也要带着你一起走完余生,却不料我的病复发得那般措手不及,我思忖许久,你这样一个小女子又如何能经得起死别,原谅我说过那些让你走的话,我曾以为那样会让你受到的伤害小一点儿。”
凤九心中隐隐作痛,她突然间茫然起来,那段黑暗如潮水般涌回,让她无法呼吸。
“他们请到一名高人,原本是替我祈福消灾,却无意撞见前来寻我的你,他识出了你的原身,知道你的内丹可以根治我的病,在我昏迷期间,他们竟然诓骗你取了内丹。我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你的成全,我更无法想象那时你的绝望。”云兮沉默许久,“我很害怕,余生都没有机会请求你原谅,没有机会再见,可这花儿还在,你我不是应该还有缘分未了么?”
芭蕉叶颤动了一下,发出声响,红色尾巴来不及藏住,有阳光照射过来,暖暖的,像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