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糖和别的女孩有些不一样。
她不吃巧克力,不涂防晒霜,甚至不把那些人气颇高的校草放在眼里。
比起巧克力,她更喜欢酥糖的酥脆滋味,比起雪白的肌肤,她更珍惜阳光铺满皮肤的感觉,当身边的小女生们前仆后继地拜倒在校草的牛仔裤下时,苏糖却只一心一意地喜欢着我们班那个叫做木头的,沉闷无趣的男孩。
她喜欢闷闷的男孩子,至于原因,她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看见默不作声的男孩,就会很想把他们逗笑,当他们的嘴角漾起细细的笑纹时,她的心里就会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喜悦。人们都喜欢会为自己带来快乐的人,所以当苏糖一遇见木头,就情不自禁地对他一见钟情了。
苏糖不敢表达,于是就拼命地逗他笑。
木头可真是一块大木头啊,瘦瘦长长的,板着个脸,无论苏糖怎么逗他都不会笑。
每次苏糖被自己说的冷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时,木头就冷着脸,语气颇为不屑地说:“好笑吗?”然后推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继续低头演算数学题。
不过苏糖从不和他计较,反而愈挫愈勇,使出浑身解数地在他面前搞笑,虽然木头的反应一直只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苏糖的“逗笑行动”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那时,我们初三。细细绵绵的春雨织了一层纱,木头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变得朦胧。
星期一的大课间,苏糖照例手舞足蹈地对木头说着一些她刚从网上搜来的笑话,而木头却打断了她。这是木头第一次这样莽撞,平常就算他再怎么不感兴趣,也会任由她自言自语。
他有些厌倦地看着苏糖,仿佛忍耐已经达到了底线。
“你每天都很闲吗?与其花那么多时间去学冷笑话,还不如多写两道题,难道你对未来就没有一点追求吗?我真是无法理解你。”
木头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拷问把苏糖堵得哑口无言,她感到胸口一阵冰凉,仿佛窗外的雨飘进了她心里。
苏糖从没想过,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居然这么不堪。
那儿之后,苏糖就再也不去逗他了,外表再怎么大大咧咧,可本质上,她只是一个敏感脆弱的青春期少女啊,少女的自尊心,经不起半点轻视。
临近中考,学习的紧张氛围愈演愈烈,大家都像一只吹足了气的气球,被绑在栏杆上鼓鼓囊囊地张望着未来。
苏糖变得和木头一样,每天坐在教室里“唰唰唰”地写题,一动不动,脸上很少会有笑容。只可惜,“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荒废了两年学业的苏糖饶是努力,成绩也不见有大的起色。她看着一张又一张分数惨烈的试卷,忍不住鼻头一酸,砸下饱满而晶莹的泪滴。
苏糖的情窦还来不及初开,就淹死在青春的泪水和雨水里了。
苏糖的中考成绩和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好在她会画画,家里又有关系,花了点钱进了重点高中的美术班。
这样一来,她又和木头同校了。
校园并不大,两个人经常能在路上遇到彼此,他们遇上了偶尔会闲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各走各的路。
我看着苏糖云淡风轻的样子,以为她早就放下了,但我不曾察觉到她的内心一直藏着一片浩瀚的海洋,一朵朵名叫木头的浪花在海面上翻涌着,每时每刻。
升入高中将近两个月,我对高中生活的失望使我不愿意去结交新的朋友,没事就窝在寝室里,只和从前的朋友联系。
那天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洗衣服,孜孜不倦地进行这项机械无趣的体力活动已经成了我的一种发泄坏情绪的方式。
她站在我背后拍了拍我的左肩,动作温柔得有点不像她。
我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去,“你谁...”话音未落,她脸颊上不停滑落的泪珠蓦地闯入我的视线。我忙不迭地把“啊”字咽了回去,然后张皇失措地随手扯来一条毛巾擦净了手。
“你怎么啦?”
我一边问,一边把她扶到我的床铺边沿坐下。
“有个女生向木头表白了,虽然他拒绝了,但我还是很难过。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从初中到现在都很喜欢很喜欢......”
她弯起手指揩了揩眼泪,然后继续说道:“我决定了,我要向他告白。我不怕他拒绝,我怕的是我为他哭过笑过,他却毫不知情。青春嘛,再不疯狂就老了。”
苏糖不敢当面和他诉真情,可又要不到他的联系方式,好像除了一腔孤勇,她现在什么也没有。
我看着她因为情绪激动而不停颤动的双肩,大义凛然地一拍胸脯,“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因为中考成绩不相上下,我和木头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对我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晚自习时,我的脸对着数学书,眼睛却一直往木头的方向瞟,我不禁好奇,这个能让苏糖那么喜欢的男孩,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他的轮廓在我的余光里渐渐清晰起来:短短的头发,笔直的背脊,因为经常打篮球而被晒得黝黑的脸庞。别说混在人群里,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记住他的脸。
他唯一特别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痘痘了,“远看全是痘,近看啥没有。”女生们经常在背地里这样嘲笑他。
他到底值不值得苏糖那样的喜欢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发言权,关于怎样才算幸福,只有苏糖自己才能定义,而我能做的,就是陪她寻找幸福。
我从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纸,有些踉跄地穿过两排的课桌走到木头面前,把纸拍在他的课桌上,“电话号码。”我言简意赅地说。
我本想去班长那偷翻木头的详细资料,或者去向他的好哥们要他的电话,但我总觉得那样做有些不磊落,于是直接冲到他的面前,好在他还算配合,一言不发地在那张略微发黄的草稿纸上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也不问我原因,甚至连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当我拿着那张写了十一个数字的草稿纸走回座位时,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征服完世界的英雄。
然而追求幸福可不像要个号码那样容易,苏糖的初告白,结局不太美好。
“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恋爱。”这是木头给苏糖的答复。
不过现在的苏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连幸福都会害怕的胆小鬼了,成长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次不行就两次,反正我有的是耐心。”
每年互送生日礼物已经成了我和苏糖的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我在今年送给她的礼物上,附带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的是普希金的一句诗,“你正值青春年华,你有美好的心灵,你还会被许多人倾慕,爱恋。”
我的本意是想委婉地告诉她,还有大把好时光呢,就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啦!何况还是棵歪脖子树。没想到苏糖丫丫的语文太差,看不懂我写的是啥,单纯地以为我是在夸她魅力大,气得我差点翻脸。
“你看过《恶作剧之吻》吗?”她突然话锋一转。
“好像看过吧。”
“我感觉我现在就像湘袁琴子,而木头就是入江直树,也许只要我死缠烂打,他终有一天会喜欢上我的,可是那之后呢?也许我还是得永远主动走向他,主动去牵他的手,主动完成一个拥抱,如果我有一天不想再主动了,幸福就会飞快地溜走,和它来时一样。”
苏糖的再次告白转换了战术,这次她不发短信,她要当面说。她甚至连时间都定好了,就在下周的涂鸦大赛上。
我说我要去围观。她不肯,坚决的语气让我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那可是你的人生大事啊,难道不需要我见证吗?”
“可是有人在的话,我会很尴尬的。”
“就算是我你也会感到尴尬?”
她几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当时应该是生气了吧,毕竟我以为,我们是什么都可以分享的那种朋友,现在她却用行动告诉我,是我想多了。
“如果是你,你告白的时候会想要我来参观吗?”
也许我站在她的角度上,就能理解她的做法了,可我根本就不能感同身受,我不可能向别人告白。和苏糖比起来,我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要是有一天,我真的遇到那么一个人,别说告白了,我可能连承认那份喜欢的勇气都没有。
“那好吧,我不去就是了。”
这世上,或许总有那么一些事是无法和任何人分享的吧。
涂鸦大赛那天,我遵守着和苏糖的约定,一步也没有迈到比赛现场去,等我磨磨蹭蹭地吃完午饭,抬手看表,想着涂鸦大赛也差不多结束了,才踱着步往举行比赛的广场走去。
零零散散的画分布在广场上,参赛者差不多都已经走光了,只有几个工作人员还留在这。苏糖戴着一顶画家帽,蹲在一块半人高的画板前,还在挥着刷子“唰唰唰”地上色。
“怎么还没画完那!”
苏糖闻声抬头看我,通红的眼睛泛着水光,像是两颗熟透了的石榴籽。
“你看我这样子,应该已经猜到结果了吧。”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在这个偌大而空旷的广场上,苏糖像个孩子一样哭啊哭啊,她多希望木头能转身回来,塞给她一颗糖。
我突然想起了三毛的一句话:她常常流泪的,因为太爱他了。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这个年纪的我们经历太少,风浪太少,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掩饰,也不知该怎样表达。苏糖在别人向木头表白时会哭,决定表白时会哭,表白后也会哭,为了一份喜欢,流下一地的珍珠。
我不在场的那段时间里,苏糖故意把画板摆在整个广场最显眼的地方,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刷子,一边四处搜寻木头的身影。
木头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刻钟,他无声地走到苏糖的背后,没能让苏糖发现。良久,无暇顾及身后的苏糖仍没发现木头的到来,木头却仍然站在原地,不上前去打声招呼。
苏糖听见背后有人拍了拍手,于是她姿势有些别扭地回过头去,看见木头背脊笔直地杵在一棵樟树前,活像一根大木头。
“你来啦!”
苏糖抛开刷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木头的跟前,微微的清风把她的刘海吹向一边,有洗发水的清香。苏糖今天的连衣裙是红色的,平常她不敢穿这种颜色的裙子,怕显黑,不过她今天化了妆,脸扑得像雪一样白,在红色的连衣裙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我有话想对你说。”
苏糖把木头拉到一边,她直勾勾地盯着木头的眼睛,说了那番毫无新意,却足够真诚的话语。
“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我...可以发好人卡吗?”
他的回答如此明显地预示着苏糖第二次告白的结局。
苏糖不接话,咬着下嘴唇,久久地凝视着木头。
“你别这样看着我,对不起,我,你别生气......”
苏糖的那双眼睛,又要开始哭泣了。
“没事我就先走了。”
木头几乎逃也似地走了,留苏糖一个人望着他的背影哀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她会生气呢?她会难过,会伤心,会悲痛,就是不会对他生气啊。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藏蓝色的天空托着密密的星辰,苏糖和我挤在同一张床铺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倒是苏糖的室友,从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为苏糖打抱不平,室友见不得苏糖这么受虐,发誓只要让她碰见木头,她一定要揪着木头的耳朵骂他混蛋,“没接受我们苏糖是你的损失,喜欢我们家苏糖的人多了去了,她可不缺你这一个...”
室友抢过苏糖的手机刚准备把这段话发给木头,就被苏糖三下五除二地夺回手机顺带赶了出去。
明明说是陪我来教室拿书的,结果苏糖一到了我的教室,就连忙“顺便”问我木头坐哪,明摆着就是拿我当幌子,来掩饰她的不死心。
“你都被他拒绝两次了,还不死心啊,你这不是找虐吗?”
“我也不想的啊,可是这种事儿,由天由地由他,就是由不得我。”
她又继续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相信即使很久很久以后,那时我们都不再年轻,他仍然还会记得有一个勇敢的女孩,曾经和他一起长大,曾经每晚向他道晚安,曾经望着他的眼睛...即使,他不喜欢那个女孩。”
“其实,他不是不喜欢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木头正好抱着篮球从后门走了进来,他身边的几个哥们认出了苏糖,一脸奸笑地推了推木头的肩膀,围在一旁瞎起哄。
木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视线落在苏糖身上,最后飞快地转移到别处。
“我们走吧。”
苏糖拉着我往前门出去,这种情况下再呆下去,的确不是明智之举。经过后门的时候,我往教室里匆匆扫了一眼,木头正不动声色地朝我努了怒嘴唇,用口型说了一句“保密”。
“对了,你刚刚和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啊?没什么啦!”
远处,桂花开得铺天盖地。
“真香啊!”
“是啊,真香。”
其实早在苏糖的室友痛骂木头之前,我就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他的面前,“我们家苏糖是哪里配不上你了?人家都那么喜欢你了,你就不能喜欢一下她吗?你要是不喜欢她的话,就拜托你离她远点,别再每天回她短信吊着她了!”
在我被他逼迫下指着苍天发了保守秘密的毒誓后,他终于告诉我他是多么想牵着苏糖的手绕着后院的池塘散步,多么想在她讲笑话时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拿他的未来开玩笑,更不能拿苏糖的未来开玩笑。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的那天,他会主动走向她的,那一天,换他来告白。
枝头金灿灿的桂花随着风飘来,在苏糖的肩头落下,不远处教学楼四楼的第二扇窗户边,木头正歪着头,朝苏糖的方向凝视着,冷冰冰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