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森然高耸的黑色崖壁中生出浓稠的雾气,安宜修脚下仿佛是一片宽阔翻腾的雾海。
安宜修腾然从床上惊坐起来,袖口胡乱擦拭出汗的额头。该死,又做这样不知所谓的梦了。
后来,安宜修才知道那是什么。
是日出。
从翻腾云涌中升起的光线,覆过一整片黑色的涯壁,一点一点蕴积之后更为壮观的景象,那是不能被磨灭的记忆,比雾海更为广阔的存在。
早晨,摇曳的树影投射在地上,温煦的霞光透过银白的枝桠,安宜修停住单车,仰起头看着头顶,枝桠轻微地晃动着,一片叶子飘落下来,安宜修不由自主的接住,若有所思。
“安――宜――修――,快点儿,要迟到了。”杨灵的从他身后传来,清灵而热烈。
猛然清醒的安宜修疑惑地回头望去,突然一阵飓风从自己身边滑过,看着杨灵骑着车着一溜烟儿跑了。安宜修长叹了口气,朝杨灵的那头极速地骑去。
安宜修在校门口停下来,下雨天未干的水渍,聚集在凹陷的泥洼里,看着杨灵自行车的轮胎碾过后泥水溅在了她的裤脚上,蓝白相间的校服顿时朵朵小花绽放,不由地轻笑。杨灵毫不在意,甩甩了裤脚,脚一蹬进了校门。
走进教室,安宜修拿出手帕递给杨灵,示意让她擦擦裤边粘附的泥。
安宜修慵懒地望着一个一个跃至教室门口的轮廓,稚嫩,青涩,慌忙,从容,一点一点从纸上跃入瞳孔里,竟觉得异常温馨,像是他的憧憬,他的臆想,与他那么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想象。
因为这就是他梦想中的意念。
他突然感觉到了他心脏传递的热量,那是似乎一次又一次的起伏与重生,破开地面后,新生的嫩芽,在无数的黑夜里安静地蛰伏,只待冲破黑暗的禁锢,拥抱光明。再此之前,他每天都在等这样的时刻。
斑鸠今日不同往日,穿着一身蓝色的西装,脚蹬这一双打得明晃晃的黑色皮鞋,头发也是刚做的发型,与过往邋遢不收拾截然不同,好似心情也不错,讲《阿房宫赋》时,竟全程蜜汁一脸傻笑。
大抵斑鸠的春天到了吧。
即将下课时,斑鸠突然说,学校组织星期六去T山看日出,安宜修不以为然,却无意看见同桌杨灵扬起的唇角立马僵硬了,安宜修用手指捅了捅她的胳膊,问她怎么了,杨灵正努力的克制回他没什么,可眼泪不自主的流了出来,恰逢下课铃响了,同学们一跃而出,空旷的教室只有飒飒的风和小声的抽噎声,从杨灵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安宜修才得知,曾经有人许诺过杨灵每年都会陪她看日出,可他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安宜修呆着原地,心口似阵阵细针来回穿过,沉默如冬日的湖泊,他微微低头,手掌抚过杨灵细软的发丝,轻声答:“没事,我陪你啊。”杨灵哭得愈加猖獗。
杨灵还是没去成,说是抱恙在家休息,那大概是“心底抱恙”了吧。安宜修背着背包,抬起头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山峰,淡淡的薄雾缭绕在山腰处,这让安宜修觉得似曾相识,是昨晚没睡好?安宜修甩了甩头,继续赶路。月光惨淡模糊,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阴霾,恍惚听到丁零当啷的银铃声,回头一看,一个背着扁筐卖药材的老人正精神抖擞的攀爬着,安宜修突来了兴致,大步大步的朝前走,甩了斑鸠他们好远。
斑鸠看着夜色中远去的安宜修,兴致勃勃,充满朝气,突然脑海里闪过“凌川”字眼,那个意气风发,阳光灿烂的少年,那个悄无声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得意门生,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像大厦轰然倒塌,像井然的秩序兀地崩猝。斑鸠叹了叹口气对后面松松垮垮的学生们大声道,谁最后罚抄《阿房宫赋》。原本稀松的学生顿时打了鸡血,一拥而上。
最先到达顶峰的是安宜修,浓郁的汗珠吧嗒吧嗒滴落在地上,快速地融入到泥土里,消失不见,安宜修看着黑色的崖壁,看着漂浮的浓雾,一遍一遍的与他曾梦中的映像完全重叠,捂着剧烈的胸口,慌乱无序絮叨着,明明第一次,明明第一次,明明第一次来T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痛。他蹲着那里,望着翻腾的白雾,视线模糊,心里一团迷雾,瞬间呼啸而来,将他吞噬。
从医院醒来的安宜修,始终没看成那天的日出。
斑鸠心情凝重看着插着手上的输液管的安宜修,胡子拉碴,沉默不语。
斑鸠想起那天凌晨,安宜修的脸由于恐惧茫然而变得苍白如纸,眼睛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的整个身体摇摇晃晃。斑鸠企图伸出双手拽住他,可他还是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那天斑鸠看着宜修脑海里却不知为何一遍遍的闪过那个叫凌川的少年,可他们明明是不尽相同的两个人啊。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安宜修缓缓地睁开眼睛,环顾周围,只见班主任睁着猩红的双眼盯着自己想得出神。
“老师。”安宜修虚弱的喊了一声。
斑鸠猛得回过来神,心疼地骂道“臭小子,医生说就怪你昨天上山跑得太快,体力不支,缺氧晕倒了。”
安宜修嘴角一弯,不辩白不解释像默认这个答案似的。不一会儿护士把老师喊走后,安宜修回想了昨天山顶上的梦镜,不同以往日一层层森然高耸的黑色崖壁中生出浓稠的雾气紧紧缠在自己脚下,而是自己原本就深入其中,不停地穿过层层雾海,一伸手,就可以紧紧地握住,那时的他就像垂老的鸟儿投进了巨大而黑暗地深渊,不停地往下坠望下坠,惶惶不安没有尽头。
安宜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摸了摸心脏的位置,他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