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之九:柏树王

9.柏树王

东余家有一棵古柏,是神留桥当地的树王,或者也是全县的树王。这棵王者之柏,是我在五十年生命中见过的最大的树。在信阳市全境,只有李家寨那棵古银杏树能和它一较粗细、高低,但却没有它苍翠而充满活力。

我甚至认为它是年轻的,能永葆年轻,即使后来发现它有树洞,但也认为它正当壮年。猜测它的年龄,我猜它已有一千至一千五百岁了,但我相信它仍能再活千年或者更久。爷爷肯定也是这样认为的。爷爷曾对第一次出远门的我说:“你只要记得这棵柏树!”

我记住了。我永永远远都记住了。第一次离乡,思乡,我便写下了《致一棵树》:

“……

耳边阳光的金币丁当作响

亲切的风絮絮诉说千年情话

一棵大树向我昂首走来。”

三十多年后,我仍记得最后几句。

生命中最初十五个春秋,在五千多个日子里,我每天都能看见这棵大树。升高中之后的暑假、寒假,依然能陪伴这棵大树。凡六千余日,还有谁能陪伴我这么久,能让我如此瞩目、景仰、以为神?

但在我出生之前,这棵树已泥足深陷;少年的我并不知道,制造这种苦难的村民更不知道。一棵树失去了它原有的土地、自由以及不可侵犯的神圣尊荣。

父亲那一辈人对柏树王做了什么?

如果我说父亲那一辈人是愚蠢的,并不表示我不爱他们、不敬他们,只因我更爱、更敬这棵柏树。这棵柏树曾见证我的列祖列宗,说庇佑也许不够准确,但至少是岁月轮回的最久见证者。十八年岁月轮回,我和他一同见证;六十五年岁月轮回,爷爷和他一同见证。

对父亲那一辈生产队员来说,为了多打几升粮食,对柏树王有了最初的伤害。

这棵柏树本不应长在田边,本不应被包藏在塘埂,本不应被锯断最粗的那根胳膊。

传说:重修塘埂时,树干被塘埂包住了约一丈深。

依地形、地势推测,柏树王本来长在大塘的塘角边上,与塘埂无关,与水田无关,与粪凼无关。在解放前那漫长的古代岁月中,柏树王一定有自已的一席之地,这一席之地是干净的、宽阔的、高贵的。

他是神树,被村庄尊为“柏树公公”或“柏树娘娘”。以我男性之身,我相信他是柏树公公;以村庄中女人的思维,她可能被视为“柏树娘娘”。

柏树王本长在池塘角底下。我想,上千年来,柏树脚下不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那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那一辈人,年轻时适逢兴修水利、改河造田那场运动,那运动比“农业学大寨”还早,农业学大寨只是那场运动的典型推广。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整条街南河都被砌了石岸,东余家的大塘埂有三面被砌了石岸。塘埂加宽了,也加长了,长到将塘角下的柏树王包围起来。

柏树王的树干被塘埂的延长部分包围起来之后,他原有的一席之地便不属于他所有了。水稻田直接到了它的身下;塘角另一侧,即出村北路的另一侧,则被挖出十几个粪凼。

直到九十年代,每进入一个村庄的村口,首先便是见到许多粪凼。家家都有菜园,家家都需要粪凼。有一天夜里,少年的我们去陈洼看露天电影,一个小伙伴竟掉入陈洼村口的粪凼中。小伙伴们创作了一个歇后语:“陈洼的粪凼------真香!”

因为柏树王身下便是稻田,他最粗的那根树枝遮挡住了水稻田的阳光,那根比水桶还粗的树枝在我出生前就被锯掉了。第二根树枝,因为与塘埂平行且伸向塘埂,被保留下来。

粮食、蔬菜,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没有,柏树神也不行。那是一个打倒封建迷信的时代。直到我上学前,生产队仍在试验双季稻,屡败屡试,屡试不爽。那是一个人成为神的时代。

从前,是没有人可以爬上柏树王的。树干被包藏丈深之后,村人又在余下的树干上凿出三个凹窝,作为攀树时脚踏之用。于是,少年们便能攀上树了。胆大的可以爬到树顶,而我却是胆小的。树太高了。通常,我只敢爬两三根树杈。

最下那根与塘埂平行的树杈,胆大的少年常在上面睡觉乘凉,而我只在树下乘凉。树下朝向塘埂一侧剩下的一席之地,仍可以铺四五张席子。有人在那根与塘埂平行的树杈上系两根绳子,荡秋千。秋千荡向水稻田,到最高点可悬空两丈,十分刺激。

曾经尊贵的柏树王竟成了少年们的玩物。爬到树顶的勇敢少年,在最高的树杈上系两三只啤酒瓶子,以作风铃。那些树杈上再也没有落过白鹭,只在黄昏、夜晚落过猫头鹰。或许,猫头鹰的窝,就在树洞之中。

三舅曾说,在他去往神留桥中学念书时,从我塆前岗的山坡上走下来,远远能看见柏树王树顶上常栖着许多白鹭。三舅大我九岁,他念初中时,或许我还没上学吧,但我怎么就没见过树顶上的白鹭?

平生唯一一次见到青蛇,是在柏树王身上。那种青蛇不是竹叶青蛇,是真正的青蛇,颜色是浅青色的。小青蛇也是少年吧,身长只有两尺,爬不上那么粗的柏树王,被困在树干上了,进退不得,葬送了性命。

前文说过,每到暑假暴雨之时,我喜欢站在北村口眺望东岳寺雾山,那便是站在柏树王身下,无需打伞。无论多大的风雨,柏树王的树枝总是纹丝不动。

冬天,树杈上会积一层白雪,直到春季融化,美景,美过白鹭。那层雪的重量对柏树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大的那根树杈,经常会承受五六个少年;少年们喜欢爬到树杈的尖端,将树杈枝尖压向塘埂地面,从枝尖上落下来。落地之后,树杈的枝尖很快就能弹起,从来也未曾折断。那是一只多么强劲有力的大手啊,强劲有力的指尖。

从来未曾见过树根。有理由相信,树根一定在水稻田和塘底,在出村路面和粪凼下面数丈底下。树根吸收的水分,肯定不是池塘之水,是很深的地下水。那些很深的树根,能保证柏树王在大旱之年仍郁郁葱葱。

风雨不能动摇他,大雪不能压弯他,大旱也不能干涸他,那么还有什么能影响他呢?除非是人。

我不知树干被埋藏在土中丈余深对他有多大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在几十年后就显现出来。树干是中空的,我并不知,也不肯相信。虽然,从树下即可看到树干两丈高处有个破洞,但我从没有爬那么高,没有向树洞中张望过,故不相信他已经中空。

在我十八岁离村时,树干底部贴近泥土处不知是否已有了破洞。但后来春节返村时,确实看到有了破洞。树干底部裂开了。最初那个底部破洞露出地面还很小,宽不过一寸、高不过一拃。十二年前最后一次回乡时,那底部树洞已经可放入拳头了。

可怕的是,遗恨的是,村民中并没有人堵住柏树王底部破洞。塘埂、塘角到柏树的树干有二十度左右的斜坡,下雨天,流水会灌入树洞中,泥土、落叶也会灌入树洞中,直到泥土、落叶将他的内部填平。这是多大一块胸中块垒,无数酒都无法浇灭!

村民们为什么不堵住树洞呢?愚蠢吗?无知吗?对柏树公公或柏树娘娘毫不敬畏也毫不爱惜吗?可是,为什么在树下烧纸?为什么在树下送灯?为什么将灯火送入树洞之中?

最后一次回村给祖坟送灯,送完灯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和两位比我还小二岁、四岁的叔叔离开村庄准备赶往县城。走到村口,发现柏树王身上竟七窍出烟!原来,不知是哪一位迷信的村人在树下烧纸,将点燃的蜡烛送入树洞之中,竟把柏树王内部给点着了。我想,那内部一定有许多落叶,曾有人把柴禾堆在树下,虽然我最后回村那次并没有柴禾堆了。

我们三人急忙回家中拿出脸盆,向树洞中灌水,但是水都流了出来,况且那火想必已经烧到很高了。我们又搬来梯子,从树干上方的树洞向内浇水,仍是不行。那上面的洞也太小,爬梯浇水也太慢。

我们赶紧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村里人,让村里人都来救火,之后我们三人便离开了。离开时,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了。后来听说,村里人去邻村借来喷灌机,从池塘抽水才将树火熄灭。

到我们离开时,柏树王内部可能已烧了三个小时,再到借来喷灌机灭火,可能烧有四五个小时。多么严重的内伤。

两三个月之后,我从市里到县里出差,乘机对县林业局的人讲,要抢救这棵古柏。然而,得到的承诺似乎并没有兑现。我知道,树木是可以挂盐水的。在市里,一些濒死的古树,或一些移植来的古树,常在树身上挂某种生理盐水。但县林业局的人这样做了吗?似乎没有。

据弟弟说,柏树王在痛苦挣扎了四年之后,终于垂死并走向死亡了。重伤之后前两年仍郁郁青青的树叶,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变黄,变枯。柏树王,终于成为一棵枯木了。

爷爷曾对初次远行的我说:“你只要记住这棵柏树……”省下的话是,“便可以找到家乡”。爷爷,你躺在祖坟山上,正对着这棵古木,九泉之下的你见证到它的死亡了吗?

这棵柏树王,曾见证一代一代的东余家人出生、死亡,何曾被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他的死亡!爷爷,你那么智慧,经历那么多生死离别,你何曾想到。

柏树王死后,想不到我家那棵柿子树王也死掉了,仍是死于人祸。

我家有一棵比水桶还粗的柿子树,是我五十年生命中见过最大的柿子树,每年结出我见过的最大的柿子。柿树王所结的柿子,比我所见的最大的苹果还大,每只柿子约有一斤。一般小柿子树所结的柿子,只有桔子大小。

柿树王的树干是中空的,是被雷劈空的,没有了树心,似乎只有一层皮肉,里面可以站一个人,但仍可支撑着这棵大树的春荣与秋实。我也曾见过几棵被雷劈空仍活着的古木,有松树,有枫杨。

传说:树洞中曾有飞天蜈蚣,吃婴儿,被雷公给劈死了,烧成了灰。

这个传说我向来不信。传说是奶奶讲给我的。那么,奶奶嫁过来时,柿树王已经被雷劈了,到它被人祸害死时至少有七十年以上。

既然雷劈、火烧至无心仍令柿树王不死,那么想必柏树王的内伤本来也可以治愈的。

有关柿树王之死,是因为父亲也离村后,邻居在我家柿树王下依树干堆放柴禾。树干再也不透风了,下雨下雪天,雨水雪水灌到树洞中,不几年柿树王就死掉了。

但是你能证明柿树王之死是因为邻居堆放柴禾之故吗?即使能够证明,你能埋怨邻居无心之过吗?

柏树王之死,显然是某位村人无心之过,但是你要找出这位无心之过的村人吗?

当苍天不佑这些神木,苍天岂能佑人?当人不敬这些古木,人岂能敬天?

202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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