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阳阳
那一年我出生了,花白的胡须,微驼的背,保守的布衫,桌子上放着一把褪漆的拐杖,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是跟我一样的老人,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还有两个陌生人围在身边对我叫着爹爹和爷爷,我挣扎着坐起来,灯突然灭了,黑暗里亮起了一只蜡烛,病房里的年轻人喜极而泣,大概是庆贺我的到来,于是,就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开始了自己年轻的人生。
那个叫我爹爹的人激动的记录着我每一天的进步,比如今天,我终于摆脱了拐杖,颤微微的迈出了第一步;比如昨天,我可以用勺子喝了一口米粥,混浊的眼睛里散发出一丝生命的活力;比如我厚重的白发根部终于生出了一抹黑色;比如我终于认得了儿子和孙女,可以微弱的朝着孙女喊了一声阿妮儿。孙女整天腻在我的身边,唤我爹爹的人总变着花样为我做出各种可口的饭菜,时间安然的流逝着,我惊喜的发现镜子里自己的皱纹一根少过一根。
我开始每天早晨穿着舒适的衣服在晨间打着太极拳,公园里都是同我一样的老人,休息的时间,我们在树荫下闲聊,阿妮儿在长椅上玩耍,我们聊的多是一些关于未来的种种问题,每个人都对学问和爱情有着美好的畅想,阿妮儿不屑的朝我们翻白眼,以过来人的身份述说年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有些悲伤的讲了自己经历了三次不幸的婚姻,当然还有她二十岁时那无法实现的文学梦想,她竟躲进我的怀抱里哭了起来,我的心里也随她流过几分酸楚,竟然有些惧怕了婚姻和梦想这个遥远的概念。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多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阿妮儿奶声奶气的唤她妈妈,儿子看她的眼神满是宠溺,然而她的眼神却总让我觉得心寒,我在休息的时候,她洗碗的声音像放鞭炮,一边洗一边埋怨我不小心遗留在碗边的饭渣,我和孙女玩耍的时候,她总担心我把含在嘴里的糖塞进阿妮儿嘴里,我出门练太极,她又嫌弃我带进家里一麻袋灰尘,总之我的心里是冰凉的,她整天要和儿子骂架,嫌弃他挣那么一丁点可怜的钱,我那可怜的儿子只能醉酒发泄心里的苦闷,两个吵得天翻地覆,我和阿妮儿吓得躲在屋子里夜夜也不能入睡,我突然埋怨自己并不是个生来便腰缠万贯的人,不能帮儿子去阻止那些因为柴米油盐所带来的争吵,每个人生来所拥有的钱财都是定数,谁也不能去定义或者改变命运的安排,比如有人出生在豪华的别墅里,有人出生在病床上,有的人却出生在冰冷的大街上,有人如我一般有可爱的儿子和外孙女,有的人却一个人独守着寂寞的空房子,但是还好,起码未来是年轻的,再老的人也怀抱着希望,总之是还可以改变和期待的,所以眼前的一切何不应该在内心淡化和遗忘呢?
按照这里的时间规律,人都是越来越温柔的,某一天我发现阿妮儿不见了,儿子兴奋的告诉我阿妮儿回到了儿媳的肚子里了,如果这是一种死亡,或者是一个人生命最后的终结,那么注定是另一种幸福的意味,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个凶神恶煞的儿媳脸上流露出那样温暖的神情,她一遍一遍的问我,爸,你早上想吃点什么?儿子牵着她的手,像是挽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她下午小心翼翼的问我,爸你要不要来点下午茶?我真的有点不能适应,晚上她又挂着笑脸来问我,爸你要不要吃点夜宵?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妮儿,她一点一点的消失了,陪伴着儿子儿媳去医院做B超那天,我透过模糊的屏幕,看见阿妮儿依旧圆溜溜的脑袋,这是最后的告别,然而却并不伤感,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寻找到安息的巢穴,那是富含着爱意的并不清冷的地方,医生开好了阿妮尔的死亡通知书,这将是一份关于外孙女的最后一份礼物。从B超室里走出来,儿媳喊着要吃医院的水煎包,儿子只好陪她去,我并不感觉饿,便在医院的长廊里踱步,有一个牌子上写着新生室,我好奇的走过去,前后左右张望着,其中一个医生焦急的把我拉到306的病房门口,问我认不认识里面那个穿着古铜色上衣的女人,我摇头,医生只好叹着气和一名护士说这个新生人患有严重的心脏疾病,大概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我透过玻璃窗看见她安静躺在床上,斑白的头发梳的很规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就在这个时候,她那稀疏的睫毛动了一下。
如果爱情是命中注定的话,那么我就是在那一刻遇见了婚姻和爱情。
原谅我几乎不知道她叫什么,总之这个身材微胖的女人自此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有一个调皮的儿子,平平淡淡的三口之家,婚姻的确是琐碎的,我们也免不了争吵,今天是因为她叮嘱我买盐我买成了味精,昨天是因为我把袜子丟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前天是因为我把她心爱的收藏盒做成了花盆。后来我们有了各自的工作,我是一名教师,她是一名护士,平时我就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她工作回来就收拾家务,儿子不常来打扰我,倒是和她无话不说,就是这一点,我非常嫉妒。
儿子上了大学,估计是在热恋期,平时不怎么联系我们,即便是来了电话,我也抢不到第一个拿起听筒,她又在唠叨了,什么不要早上洗头就出门,不要把内裤袜子放一起诸如此类,我只想告诉她儿子在世界上存在了将近四十多年,生活经验其实还需要我们和他讨教,她嫌我太多嘴,一个人背过身去抹眼泪。
不知不觉的儿子一点点的变小了,每一天都像是褪皮,我和妻子都在惊喜的发现更加年轻的自己,相比较那个婚姻不幸和整日酗酒的儿子,我更喜欢他现在的可爱的模样,很多时候让我想起外孙女阿妮儿,原来未来是一个体味幸福的过程,也是一个让你容易知足的过程,年轻的我初为人夫人父,这个女人和孩子,更多的给予了我家庭的温暖,我开始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那件古铜色的上衣,满脸皱纹,笑起来好像还少了几颗牙,实在算不上漂亮,然而第一眼见她的感觉,就像是秋日里捡起了一枚树叶,然后小心翼翼的夹进精美的日记本里,过往的日子我都把日记本放进书架的尘埃里,然而当年轻时翻看,却发现这枚树叶是多么可爱精致的书签,它收藏着我关于生活的全部憧憬和希望。
我开始害怕未来的每一天, 我知道年轻意味着我们的分离,这一年我26岁,她23岁,传说中如花的年纪,我和她曾走过了几十年的婚姻生活,我们相遇是在一次回家的火车上,她第一次做火车,车厢都分不清楚,着急的拖着行李箱来回转,我鼓足了勇气带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并且把行李箱放在储物架上,空气中那细微的情愫在缓缓的弥漫,她脸蛋红扑扑的,齐耳短发,穿着天蓝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裙,笑起来像一朵海边的浪花。然而,那一天,相遇也是分别。
下了火车,过往的一切都不在了,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庄的路口,远处是一片青砖瓦房,烟囱里冒着炊烟,燕儿在枝头鸣叫,我带着满身的故事和年轻的自己回到这里,我知道在这村庄的一家,住着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我的所有的亲人,逆流生长的时间里,我的生命只有二十年,同我一样,那些我在漫漫人生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是在寻找一个温暖的归宿,回到来时的地方,珍重与道别似乎是一件值得回忆和感怀的事,我终于知道该用怎么样的热血和温情去感恩和怀念那些在我生命里停留的人,还好我在拥有青春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些。
远处,母亲在门口朝我挥手,阳光照亮了屋檐的红瓦,这一幕像那天的天空一样,格外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