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故乡
在我的阅读和生活的经验里,痛苦都是被反复提沥的,快乐都是稍纵即逝的,故乡都是再也回不去的。
当诗人北岛在数十年的漂泊之后,重新踏上故土,眼前的所有,与他几十年间念念不忘的那个故乡,几无相近之处——黑色幽默的是,他踏在故土之上,却莫名地成为了异乡之人。他在那本《城门开》里这样说道:“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关于逝去的草木、光影、味道、声音、老建筑、旧胡同,以及操着京片子的老北京人。
对于我来说,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远离故土却已有些年头,七年。期间,短暂的重聚,漫长的分离。
中学时光混沌而漫长。那时候,故乡对于我并非一个成型的概念。因为从地理上来讲,学校与家并不是相距太远,并且,少年的心在远方,故而也难有对故土的执念。
到了大学开学的时候,自己独自一人,带着行囊,几乎是千里奔袭般地,逃离故乡。然而,在某些不成寐的夜里,在思维跳脱的某一时刻,自己会突然想到在地图的北部,还有一片土地,和自己有着紧密的瓜葛——从没有另外的一个东西这样全面地影响着、形塑着我:习惯,思维,性情,语言。
直到这时,故乡这一概念才在我的脑中真正成型。
然而,当我以这样一个新的视角踏上故土的时候,发现的,却是些令人悲伤的故事和现实。
大约半个月前,和母亲通电话,母亲告诉我,村里的两位老人几天之前刚刚去世。母亲语调平静,平静地让人以为,死亡就像是饮食男女,就像是柴米油盐。村子并不大,所以对于我这样很早离乡的人来说,也立刻将母亲口中的名字对应起脑海中渺远的记忆。没有过多的情感流露,但是想到这些依然在脑中鲜活的人在故乡消失,从今以后再无可能遇见,终是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和悲痛,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子的。
从母亲口中,身处远方的我也依然可以了解到与他们的死亡相关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多数琐碎、庸俗却又令人震惊。而这些琐碎的细节往往又佐证着命运的无常和凶狠。从这些细节之中,我试图重构这些老人们故去的那一刻的神态。母亲告诉我,街角的那家的老太太,儿女在外打拼,自己独自孀居那一隅。平常一日,起床,却手脚僵住。惶恐,挣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从躯壳中大摇大摆地溜走。在那一刻,那双大睁的濒死之眼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幻想呢?母亲告诉我,大道旁边那家的老头子瘫痪已经数年。那天,他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也许嘴里还念念有词。接着,意识渐渐模糊,沉潜进最深的梦境中,不复醒来。嘴角尚残留着早餐吃到的粥粒。瞑目,安详的神态吧,我想。
如果说上述老人的死亡依然算是温和,那么我记忆中一位亲戚的死却让人感受到命运分明的恶意。高中的时候吧,我的舅奶奶死在了她自己独居的房子里。那是普通的一天,她起床,点燃煤炉,却不小心一个趔趄倒在了炉子之上,昏过去。人们发现她是在一天之后,死状凄惨——脸被烧去半边,小腿整只被烧断,杵在旁边。舅奶奶的几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远房伯父们,都还打拼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中产阶级。这也就意味着,老太太的葬礼是村子里所有故去的老人们最风光的了。然而,这样的“风光”与那样悲惨的死法对比,颇似一个令人悲哀的讽刺。
我问母亲,村子来还有多少人?母亲说,不到百人吧。我知道的是,在十几年前,那里尚有百十户人。
与死亡相比,生存并非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与这样孤苦伶仃的老人没什么尊严地死去一样,那些依然为生存而挣扎的人们,同样没什么尊严地活着。
他们受老天的摆布。我们那个地方,十年九旱,他们汗流浃背和着泥,百般奔忙大半年,到头来是令人寒心的收成。农闲时间他们去给别人打工,每天筋疲力尽——回到家后几乎再也动不了那种,赚取的是和我现在每天两小时家教一样多的钱,有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同样,他们也受着贪官污吏的欺压——吊诡的是,越是贫穷的地方,贪污渎职这样的行为越是盛行。当然,像在这方土地上的先辈们一样,他们对此早已习惯,并且将这样的观念内化到自己的价值观里,然后再传给下一代。
村子里的年轻人们,和那些有勇气闯荡的人,无一例外,都走向了城市。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些老人,因而,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在等待别人的归来,和等待自己死亡。生活的意义仅限于在繁重的田间劳作之外,能闭上疲惫的眼睛,回忆着远方孩子的模样。
有时候,在城市里谋生的那些人的故事,也会成为老人们的津津乐道的谈话内容,比如某家的后生挣了多少钱,赔了多少钱,谁进了传销了,谁又蹲了大狱,谁娶了媳妇儿,谁又离了两次婚,谁混得不错挣了大钱成了大哥,谁又莫名其妙的客死他乡。在他们的口中,多少能勾勒出来那些走进城市的农村人的生存图景。他们通过不定时传来的消息,畏畏缩缩地窥探着外面的生活。
直到,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休止符。
回家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闲逛,从西头到东头。几乎每个一家,都有已经被主人封存或者遗弃的房子和院子。房子多年未曾经过维护,早已经不敌多变的风霜侵蚀,颓圮,破败,零落成泥。院子里荒草萋萋,齐腰之高,已经成了别的生物的栖息之地。要是再过些时日,这些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存在过的证据,恐怕也终将会消失地干净吧。
曾经承担了每户人家用水的那口井,风沙已经快将其填满了,旁边的饮水槽倒是依旧光滑,毕竟它们拥有石头的寿命。村子中间的磨坊,倒坍,荒草,还有各式动物的粪便。那儿曾经是我幼年时的乐园,如今所有人避之不及。
我明白,此生再也无法割断与这片乡土的联系。然而,时光却渐渐掩埋我在此生活的痕迹。
几十年之后,这个村子也就不存在了吧。衰亡是必然的宿命,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何处,无论是谁。
到时候,我连个凭吊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独自走到村子南边的山丘上,山丘草木青青,齐腰之高。我躺下,片片草叶间,影影绰绰着片片红砖青瓦。我用力地闭紧双眼。
我的故乡啊,你已经垂垂老矣,你已经满目疮痍。
因为对故乡的愧怍和对其消逝的惶恐,在活过二十年的岁月之后,在远离故乡的千里之外,我第一次翻检关于故乡的史书,阅读她的前世。
旧石器时期,约一万年前,这里已有人类活动。夏、商、周,直到清光绪,匈奴、鬼方、鲜卑、东胡、突厥、契丹、蒙古、满人。游牧之地。清光绪之后,始有汉人入此开垦,至此这里方有人定居,方见人烟。这里并没有什么名气,几乎与宏大叙事无涉,就像那些散落在太平洋上的小岛一样,大国间的尔虞我诈与己无关,独有的仅仅是小国寡民的生存状态,以及自己的珍秘和记忆。
比如,曾经在这里居住的牧民们口中流传下来的“康巴诺尔”的传说;比如,残存的金长城,记录着当年农耕民族和草原民族的对立和和解。淡、轻,如同墨入清水,叶落静流。
直到此时,这段温柔的历史,似乎可以击退对于我对于故乡消逝的失落感。毕竟,时间也有它消磨不掉的某些东西。当年那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骑着壮硕马匹的牧人,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牵着耕牛的农人,在挥动马鞭驰骋草原的时候,在耕地播种除草收割的时候,某个不经意的一瞥,便可以发现先民存留的些许遗迹,一段锤炼过的铁,一片未及风化的纱。当风沙和茁壮的草掩埋这些后,后世总有人会掀开历史的面纱,窥探一下时空隧道彼端的人事纷繁。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所以,还能怎么办?
时间之外的,唯有流淌着的诗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