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颜色

  我坐上从老家返回工作地的高铁,高铁为一路飞驰,我到杭州下车。
  说起我为什么回家,那真是让人心情凝重,因为父亲的病,我连夜奔波,可喜的是,手术成功,他又挣扎着从生死线上捡回一条命,他的病是脑溢血,分分钟决定生死的病症,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复发,生活总是会给人开玩笑,像他那么老实本分的人,怎会染上这么奇怪的病呢,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和无数的农民子弟一样,他的童年是伴着泥土长大的,泥土孕育了他的善良淳朴,但一切有关农民的劣根性也在他的身上烙上痕迹,我时常在想,像他这样的人不就和大部分人一样吗,继承祖辈的遗志,和他们留下的土地安稳一生,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然后代代传承下去,但是呢,他又是个不安分的人,当时代的大潮汹涌向前的时候,他也随着这股浩浩荡荡的务工留进城谋生,他是带着决心去的,因为他丢下了他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他也想像无数外出的人一样,在外面的大世界中闯出一番事业。
  但现实最残酷的地方就在此处,它完全地秉持弱肉强食的规则,你可以想想,像他这样农民的子弟,仅仅初中的学历,没什么长远的眼见,那么义无反顾的进了城,去追寻他的梦想。结局是可以预料的,现实证明了没有思想的农民子弟进城之后依然是农民的子弟,所以他和同行的人进了一家打铁场,干起了卖力气的苦力活,日夜的辛劳磨平了他心中的棱角,长期的打铁生活使他的手磨起了老茧,岁月和生活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双重痕迹,他的腰弯了,背驼了,连头发也逐渐斑驳,写到这里,我不禁感叹一番,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无论多大的波涛袭来,都能借由岁月的清流涤清一切,他也是如此,他这样一个怀抱理想的进城务工人,工作辛劳,吃不饱,睡不好,甚至连工资都偶有拖欠,但是是什么让他那么支撑下去,我不禁有些感慨,都说父亲像山,这世间深沉凝重的父爱啊,他是万千平凡苍生中不起眼的一员,但对于他的家庭呢,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妻子的丈夫,他是父亲的儿子,他是一家人的脊梁柱,所以非但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也许岁月就如此平静的流淌下去,对他而言或是对他的一家人而言都平淡如水。但上苍,我们那视万物为刍狗的上苍开始了他的表演,在他满溢着思念之情踏上归家的旅程的时候,他人生之中第一个劫难也悄然而来,他受了严重的摔伤,他的腰摔断了,他的头摔破了,他摔了个血肉模糊,他的意识远离了他的身体,同时这个家对他的期念也一同远去了。
  我不知道他受伤的消息是怎样传来的,他是怎样回到这个家的,我那时尚还年幼,母亲的话也语焉不详,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事故,对这个家庭是如同天塌一般的打击,可以想象的是,母亲日夜的泪水,爷爷无奈的叹息,以及我和哥哥眼中的不懂世事的惊恐,他的第一次进城梦,就这样梦碎了,这个家,也随着他的梦一起,碎了。
  上帝给你关闭一扇门,同时也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他是不幸的人,但他也是幸运的人,不幸的是他无端获难,幸运的是在那个医学尚还落后的时代,他未经特殊的治疗就奇迹般的恢复了过来,他又如同正常人一般,但是他的心呢,恐怕已经伤痕累累了吧。
  我突然有些难过,本来他恢复过来对于这个家庭是多么值得庆幸的消息,他又能为这个家庭撑起专属于它的一片天空了,但当我经历他今后的人生,我就不得不难过,我不得不难过,我想问问上苍,为什么不放过这个可怜的农村的汉子,为什么不放过这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为什么要剥夺属于他们的欢笑,为什么要让他们时时日日地活在惊惶失措中,为什么命运如此,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去捉弄这个可怜的人,难道只是为了一时的欢乐,纵是这欢乐是建立在巨大的痛苦之上。
  他恢复了,他依然要走,母亲曾苦苦留他,但他依然要走,那么坚决,义无反顾,也许他也不甘心吧,随后他带着家里的大伯伯一起去东北务工,那一年我七岁,我清晰的记得一家人等他电话时的期待,那时组里只有一部电话,每每听人喊母亲的名字的时候,我们都欣喜若狂,他几乎一个月才打电话回家,但是他从没带来过好消息,说几百人喝没有米的汤,在外找不到事情做,老板跑了没发工资等等诸如此类的消息,母亲虽偶有抱怨,但依然满心期待,我不禁在想,她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他能带来好消息吗,还是除了他她就再无期待的东西了呢,但家里的生活依然要继续,老人和孩子,一家四口每天都要吃饭,我和哥哥也开始上学,这些都需要钱,对,钱这个无论何时都避不过的话题,于是母亲开始拖着她那柔弱的身体疯狂的干农活,别人不种的地她来种,每天早出晚归,对自己比对谁都狠,正因为她要为他撑起这个家,那时的生活我至今历历在目,读书回来就帮忙农活,割稻手受伤了简单地用块布包扎一些接着割,哭也没用,因为和别人相比,你的痛苦实在不值一提。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回来了,带着大伯伯灰溜溜的回来了,我再也记不清当时的场景了,只觉得那本应该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场景如今却一片白茫茫,连一点痕迹都没,我只记得大伯伯给我带了一些小吃,他自小就比较疼我,记得他回来后疯狂的给别人割稻,在那烈日炎炎的夏天,连稻田里的水都是热的,记得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把我打了一顿,然后母亲抱着我哭,所有记忆模糊之后,只有这些清晰的留在脑海里,也许是小孩子比较记仇的原因吧。
  后来我逐渐长大,其间也没什么可说可谈的部分,只是我逐渐从一年级升到了五年级,爷爷几年前去世,他外出务工赚了点钱又回家当了电工,我总想那时要是一直如此该有多好,一家人和和乐乐,平平安安的,虽没赚到大钱,但温饱无虞。
  可是就是那个下午,对我而言是伴着惊惶和痛苦的下午,他突然头痛卧床,农村人的执着在此显现无疑,他拒绝就医,以为躺一躺就好,以致险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被确诊为脑出血,进入昏迷状态,一家人的天此时又塌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劫难在此时降临在他的身上。
  那时的家庭仅仅够得上温饱而已,哪里凑得出他的救命钱呢,于是母亲东拼西凑,靠着亲友的接济也使治疗继续下去,但这其间品尝到的人间冷暖谁人可知,借钱这种行为全靠别人脸色,而你只能低声下气,我当时还小,自然不会懂其中的艰辛。
  这样过了一个月后,他在我家镇上的医院经过治疗再次从死神的手中逃了出来,我不得不感叹他吉人天相,他这样的病在小医院就治疗康复,而且还没花太多的医药费,这也算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唯一的一些好消息了吧。
  事至如今,我在奔驰的列车上,回想过往一切,心绪难宁,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甚至都不算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对我,对这个家庭的爱却是真真切切的,他有很多缺点,但他的出发点对我来说又是那么伟大而令人泪目。我很感谢他,感谢他在那样的状态下依然供我和哥哥读了大学,或许和别的父亲相比还有很多差别,但我从真心的满足,因为他已经把他所能给的一切给了我们,给了这个家庭,他小气,他分毫必记,他爱唠叨,诸如此等等,无不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在为这个家庭做着努力。我也明白,明白天下父母心,我也想让他不必操劳,想让他有个安稳的下半生,和其他人一样,每天聊聊天,打打牌,看看电视而已,可是呢,那个电话使我一切的打算都化作泡影。
  那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他的病又复发了,他身体不好我一直知道,所以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已经心生所感,听了母亲慌乱的言语后我的泪水就止不住的流下来,我好悔恨,悔恨自己这样无能,悔恨他承受那样的痛苦我却无能为力,我悔恨大学毕业之后也没做出什么成绩,以至让他担心操劳,我恨这样的自己,我曾以为普普通通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天下大多数人皆是如此,但自从那个电话之后,我深深悔恨曾经被自己虚度的光阴,我悔恨没和他多打几次电话,没多回家看他,我甚至想到,如果他就就此远去,那我回家时谁骑摩托来接我,然后说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趣事,当如此等等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我再也止不住泪水,我用颤抖的手拿起手机,艰难的拨通哥哥的电话,电话接通,我说:“老爸的病又发了。”纵然相隔两地,处于不同时空,我依然能感受到惊慌和悲伤透过两个手机开通的时空的门在互相传递,哥哥迅速冷静下来,他一向比我更像个大人,他不停安慰我不要急,不要哭,然后他挂断电话,打电话回家。
  孤独的等待是最难熬的,那茫茫然的空间里一个人独自面对无声的、难熬的岁月,就像在那虚空里沉浮,对,还有点冷,有点痛,有点悲和点点不甘,哥哥的电话随后打来,他说他立即回家,还不停叮嘱我不要着急,我才从混沌中醒来,我展现了人最初的本能,买票,回家,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我的心早已飞回了家的方向。
   结果自不赘述,他再一次从死神的手下逃开,经历了手术之后他的病情平稳看着病床上他蜡黄的脸,我感叹、悲痛他多灾多难的人生。
  我想痛苦真是朵鲜丽的花,越开越艳丽,它把我们的内心深深地剖开,不留任何余地的展示痛苦的颜色。
  如今我坐在飞驰的车上我为他祝福,愿他一世安康,谨以此献给他,献给我最最亲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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