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爱做梦,几乎每晚不得闲,各种英雄轮番登场上天入地,有时夜里的梦还能延伸到白天,上个学都变成光怪陆离的探险。到了高中仍然如此,只是换了情节,出场的角色更多变成了老师同学还有漂亮的学姐。幸亏一直以来症状还不算严重,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总不至于被我娘抓去看大夫。
可好死不死高考语文的时候做起了白日梦,作文写得太过天马行空,阅卷老师直接给了零分。照当高中语文老师的话说,看卷子的老师不是恨到一定程度不至于如此绝情。
要不然说不好还能去个好点的学校。不知自我检讨,初来我只觉得受了命运的捉弄。也后悔听了我娘的谗言,没能咬牙复习一年。刚开始还有些丧气。不过时间一久,环境渐渐熟悉,方才有些觉悟——命运从不捉弄谁,只是自有安排。
考砸了自有考砸了的好处,这座校园不大,学生不多,也没有那么多丧心病狂一心要改变世界的疯子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你心烦意乱不得安宁,教室图书馆没那么多人占座,下课慢慢悠悠地走也不怕食堂的饭食被抢光。老师们大都有自己的事情忙,说到上课考试也都算通情达理。同学中有很多是第一志愿没有录取的高分落榜生,能找个好工作或者考个好点学校的研究生也就是他们最宏大的人生目标了。
我不是高分落榜,是正经考砸了,志向也就没那么宏大,考研什么的暂时还提不起兴趣,距离毕业还有一年,未来却仍遥不可及,没什么压力,梦也就如常。
昨天梦到梁哥了,我高中的好兄弟。
梁哥其实是女生,高中三年里一次换班无数次换座都坐我旁边,从前面换后边,左面换右边,把她的后脑勺和左右耳朵各个角度看了个遍。上一个学期她是我眼前的一束马尾,下学期她就变成一支笔,动不动从后面戳我一下要杂志看。
梁哥其实长得挺好看,瓜子脸,大眼睛,弯臂梁。只是平胸又短发,高个子,走路还有点外八,性子也像男生,说话嗓门大从来不捂嘴,大家都当她男生来打交道。有一次边走路边聊天差点跟她一起进了女厕所。被走在后面的教导主任一把抓出来,这事儿如今已成了校园里的传说,经年的段子。
梁哥人缘比我好,男同学和她不见外,女生也觉得好相处。爱笑,一笑起来就露出整整齐齐白花花的牙,嘴角简直要咧到后脑勺去,但就这样也还挺好看。她满脸阳光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乐,都不必知道乐什么。我见她的白牙齿见得别人多,聊得多了就成了好哥们。她数学和英语好,我题做不下去了就凑过来问她。她一般是指着我鼻子骂一句笨死,咬着笔头看两眼,然后不屑地一拍桌子一咧嘴,猛地一嗓门:“就这啊,你行不行啊?!”我直想替她捂住嘴。
很多时候就是跟她没事儿胡勒勒。她倒不会丧心病狂到跟我们一帮男生一起玩单杠打球,但对于男生们的篮球足球和游戏打仗这种话题,也饶有兴趣,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我偷偷带进学校的篮球杂志都要先给她过目,其他男生要看还得经她的手。她则会跟我说些女生之间流传的八卦,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好玩,不觉得聒噪无聊。
高中住校,每周回家。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只隔一个十字路口。每次回家,梁哥要骑车我们就都骑车,梁哥哪天车没骑来我们就几个人挤一辆出租。有时候东西多,几个男生会轮流帮梁哥驮东西。学校严禁男女生并肩同行,她就跑到学校门口去等我们一帮人出来。有时候还会带上别的班女生,人家不好意思让我们搬东西,她就往我们自行车后座上一放,连句客气话都没有。
梁哥妈妈接东西多了发现我出镜的频率最高,干脆上学放学路上就把梁哥托付给我:路上慢点别碰着,走路靠边车多就下来推着走,看到不三不四的躲远点,总归周末放学了赶紧回来看住她别乱跑,梁爸爸最近两年常在外地,有什么事情可要多跟阿姨说。
我一头雾水,梁哥还用我照顾?街头小混混可能会拦住我要钱,不过当年民风也还纯朴,女生的钱是不会抢的,带着梁哥反倒安全些。不过我也只能不住点头,梁哥在一旁只是乐。
然后上高三了,竟然有男人追梁哥!
班里的大壮,村干部子弟,给梁哥写了封情书,梁哥看都没看就给撕了。这事儿本来只是传说,就是奇怪每次找梁哥聊天,就看到最后一排一个大黑脑袋盯着我,我和梁哥说多久就能一动不动看多久。那段时间大壮总找我的茬,要不然就跑过来埋汰我用的破书包,或者把我带的杂志从抽屉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被班主任看到八成会被停课。最无厘头的是有一次突然跑过来把我椅子往前搬,说隔开四排开外他最后一排地方不够!
梁哥好像一下子收敛了很多,如果是以前的梁哥,看到俩男生掐架会大剌剌开玩笑起哄,气氛也就缓和一些。可那时她只是一低头当没看到。我有一次还看到她在那里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呢?而且她从来都不会低头笑啊!
之后的某一天,梁哥忽然连行头都变了——短头发扎成个小辫子,辫绳上还有个可爱的蝴蝶结,宽大的校服下面搭了一条合身的暗红格裤子,脚下一双驼色平跟系带皮鞋,原本的梁哥变成了梁妹。高中管理严格,女生穿着都千篇一律,如同饥荒年代只要不是皮包骨就算富农,这身行头足以让她与众不同。我开始有点迷糊,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忽然变性的生物打交道。甚至有些生她的气,好像现在的这个漂亮女生破坏了我和梁哥的关系。她笑涔涔地看着我打招呼,我看她一眼,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
她毕竟曾经是梁哥,打扮成这样,我还能夸她好看不成?
我们还会一起回家,不过话少了很多。就算她找我问些物理和化学问题,我也就是一本正经地讲给她,可能还有点不耐烦,都不屑多看她一眼。她头发梳起来,露出来的耳朵上搭着几根碎发,少女的脖颈,皮肤细腻轮廓分明。衣服是女生的款式,稍微靠近一点不仅能闻到淡淡的洗护品的香味,稍一抬眼还能看到里面的肩带,隐约搭在弯弯的锁骨上……
亲娘关于异性的教育,对我和我爹是同等标准同步进行的——别的女人是老虎,耍流氓最可耻,犯作风错误不如去偷东西还实惠点……
我面对梁哥的尴尬在她觉察到之前就结束了。上高三不久,梁哥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学校,周围没人说,我也不好打听。本来装作不在意,不过时间长了这事儿竟有点挠心起来。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就趁回家的时候到她们家小区里溜达了一圈,除了看门大爷对我警惕的眼神,也都是平平常常,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她的红色自行车还停在楼下,已然落灰了。
后来某日周末在家门口竟然碰到梁妈,人变得黑瘦,憔悴了很多,还没等我组织好借口问梁哥的去向,她就开始唠唠叨叨问我怎么不来家里了,平时要多照顾梁哥,她在学校没有什么好朋友你们算是好朋友了,不要让人欺负她……
梁妈的神态深深印在脑海里,梁哥的去向却更加成迷。然而梁哥终究回来了,笑起来还是那两排大白牙,一颗没少,就是人寡淡了一些,没那么张牙舞爪,性情越发更像个女孩子。梁哥不再来骚扰我,我们的话就更少,甚至放学回家也不再与我同行,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推着自行车,有伴也都是女生,梁哥这个称呼自此正式消失了。
她成绩本来挺好,休学回来之后差了一些,但高考成绩也够上个大城市的一般学校,结果只报了个省内的师范。分数比人家提档线高出一大截。我们问她为啥不复习,她就笑笑说去这个学校了可以继续当头啊。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忍不住给她打电话,啰嗦了半天,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她主动开口约我出来。两个孩子就在市里公园的假山上那个二层高的小亭子上,有一句没一句的。我惦记了好久梁哥,见面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反倒什么都不想问了。我只记得那风吹在脸上,太阳慢慢落到树梢,云彩也不紧不慢地飘着,从白色,黄色最后变成血红。
到现在我也并不清楚我对梁哥的感情属于哪一卦。而男女之爱还是朋友之情,事情开始的时候总有点模糊,就像猿人算不算人一样。梁哥如果真的是男生,我们毫无疑问会是很好的朋友,那天分别的时候我们应该会抱一下的——不过这样说来问题好像更复杂了。
假山顶上的风中,吹来她身上的香味,让我一直忘不了。
小城没有秘密,我娘七拐八拐认得梁爸,竟然打听到她家的故事。人家都说梁妈得的不是心脏病更像是疑心病,梁爸带着到处求医问药也查不出什么说得上的问题。但梁妈总觉得自己得了什么仪器检查不出的绝症。梁爸是好丈夫,也就闷着头多年如一带着梁妈求医问药。梁爸一个人辛苦工作挣得不算少,可被梁妈无病乱投医糟蹋个精光,也没攒下什么积蓄,一直住在我们旁边的老小区。梁哥上高三时家里终于有人病倒,不过不是梁妈而是梁爸。梁妈不做家务,应付不来,梁哥就义无反顾在医院守夜送饭操持了几个月。
梁爸出院了,可家里的顶梁柱就此坍塌,梁哥到省里上师范也是无奈。
梁哥虽然后来梳起了辫子,但也真是条汉子,这故事竟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半句。
梦里梁哥笑涔涔地望着我,不说一句话,如同我们高中后分别的那个下午。拉过靠在树上的那辆红色自行车,正是她高中时的坐骑,拍拍后座让我上去,带着我在林中飞驰。我心跳得厉害,双手紧紧拉着车架上的两根细铁杆,生怕被颠下去。林中的露珠混着她身上的洗发水味儿扑到脸上,心情说不出是紧张还是重逢之后的开心。
飞过的车轮掀开一些落叶,地面上飘起了一张画,那是一张2开大纸上的女生素描,也是我送给梁哥的生日礼物。
大一无聊想自学画画,梁哥的笑容成为最大的灵感。拿着一张有点模糊的集体照磨蹭了一个月,偷偷摸摸的,寒假回家还是没藏好,被我娘看到。她瞪大了眼睛看看画看看我,虽然技艺不见得高超,那明显是个笑魇如花的短发女生,手半掩着下巴,我娘多年的两性教育似乎毁于一旦。
她出乎意料地没说什么,也没发生什么我担心的可怕后果,她只是点点头,说了声“不错,人家应该会喜欢……”
梁哥收到礼物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冲我笑了笑,说了声谢谢,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画就被卷起来放到书桌里,再没见过。那年梁哥回我的生日礼物是高尔基的自传,扉页上写了一些寻常鼓励的话,祝君展翅高飞之类,再往后,除了躺在好友列表里久未闪动的头像,我与梁哥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
也不知道梁哥这样来找我骑车兜风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