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时,我正蹲在檐下看蚂蚁搬家。母亲在灶间熬着陈皮红豆汤,砂锅盖子扑簌簌地响,像极了昨夜雨打芭蕉的声响。那时我七岁,以为檐角垂下的冰棱就是最长的光阴,却不知往后的岁月,不过都是这些琐碎光景的层叠。
父亲总在谷雨前后修整锄头。他粗糙的拇指抹过锈迹斑斑的刃口,铁屑簌簌落进竹篾编的簸箕。那些细碎的铁腥味混着泥土的潮湿,在春日的晨雾里织成一张网。我蹲在门槛上看他蘸着菜油打磨锄柄,木纹里浸透的汗渍渐渐显露出琥珀色的光泽。后来在博物馆看见青铜器上的包浆,恍惚又闻见那个湿润的清晨,铁器与木头相拥时散发的体温。
巷口的豆腐西施每日卯时开张。青石板上两行歪斜的水痕,从她家门口蜿蜒到十字路口,像谁用竹帚蘸着晨露写的草书。我总在买豆腐时多站片刻,看蒸汽蒙住她的蓝布头巾,看凝着水珠的豆腐在棉布下微微颤动。某个霜降的黎明,她突然往我布袋里多塞了块豆腐:"给阿嬷熬汤",转身时鬓角的白发在雾气里忽闪,我才惊觉那双点豆腐的手已经生了褐斑。
阿嬷的藤椅会唱歌。每当她起身去续茶水,竹篾便发出咿呀的叹息。椅背上搭着绣了一半的牡丹,丝线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我总疑心那些未完成的针脚里藏着秘密,直到某个秋分午后,看见她戴着老花镜在牡丹旁添了只青鸟,才懂得有些故事不必绣完。
老邮差的山地车铃铛生了绿锈。他每周二晌午准时出现在巷尾,车筐里躺着远方子女寄来的信。牛皮纸信封边角总沾着异乡的邮戳,有时是哈尔滨的雪粒,有时是岭南的木棉花瓣。去年腊月看见他推着空车慢悠悠地晃过,后座绑着褪色的帆布袋,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人写信了。
堂屋的座钟比祖父还要年迈。黄铜钟摆在檀木柜里画了七十年的弧,报时的鸟鸣渐渐喑哑成喘息。清明扫墓时,我擦拭积灰的玻璃罩,秒针突然跳了两格,惊飞了栖息在记忆里的灰雀。那些被钟摆切碎的光阴,原来都藏在齿轮咬合的缝隙里。
母亲开始用毛线钩织冬天。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银针在苍白的指间穿梭如鱼。某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她将新织的围巾套在我颈间,羊毛贴着皮肤渗进暖意,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她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缝补我刮破的裤脚。
后院的葡萄架终于塌了。暴雨过后的清晨,朽木与铁钉在泥泞里相拥而眠,蝉蜕还挂在残存的藤蔓上摇晃。我蹲下身拾起半片青瓦,雨水在凹痕里蓄成小小的湖泊,倒映出三十年前那个偷摘葡萄的少年,他的草帽被夏风掀翻在隔壁的屋脊。
祠堂的雕花门闩再也合不严实。除夕守岁时,穿堂风溜进来偷吃供桌上的糕点,烛火在祖先牌位前跳起傩舞。香炉里的灰积了半寸,三叔公往里头插香时,忽然说起他小时候见过曾祖父在这打卦,卦象说要下雪,结果那年冬天真的飘了鹅毛大雪。
我开始在黄昏时清点药盒。白色药片盛在青花瓷碟里,像小时候收集的雨花石。窗外的合欢树年复一年地开着绒花,某日发现最矮的枝桠已经触手可及,才惊觉连树木都在悄悄矮下去。风起时,粉色的花丝落在药盒上,恍惚又是母亲往我手心里放陈皮糖的光景。
梅雨季来临时,老宅的砖缝里钻出簇簇青苔。雨水顺着瓦当滴成珠帘,我在廊下翻检旧书,泛黄的书页间飘落一片枫叶标本,叶脉里还流淌着1978年的秋阳。突然听见孩童嬉闹着跑过巷弄,足音清亮如往昔,转身却只看见雨丝在石板上溅起转瞬即逝的皇冠。
今夜有客星划过天井。竹榻上的蒲扇停了摇晃,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瓜藤间逡巡。檐马在晚风里唱着荒腔走板的歌,我数着银河里的碎钻渐渐昏沉,忽然明白一辈子原是这样:陈皮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老去,铁锄在墙角默默生锈,而未绣完的牡丹永远停在了欲飞的那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