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婆之墓

文/阅人悟树

01.府河南岸马家镇

马婆不姓马,马婆姓甚没有人知晓。马婆的婆婆,人称老马婆,肯定也不会姓马,老马婆姓甚更无人知晓。兵荒马乱的时候,流离失所的人很多很多,家破人亡的人家也很多很多。马婆跟她的婆婆老马婆正是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人,婆媳俩人原来的家和家人呢?定是在兵荒马乱中家破人亡了。

熬过漫长的战乱岁月,婆媳俩幸存了下来,她们暮年赶上了和平日子,她们相依为命,一直寄居在我的外公家。我的外公,早年间,从府河南岸的马家镇迁移到湖乡小村。外公家在湖乡小村置了几亩地,造了三间瓦屋,屋后栽了一片竹林。

外公的姐姐,一位颇有豪气侠肝义胆敢与恶势力抗争的女性。她在婆家坚持与地方豪强恶势力不懈地斗争。斗争,其实就是革命,革命其实十分危险。外公劝他的姐姐姐夫带着子女搬到湖乡小村,帮助他们搭建了两间茅棚定居下来。小村的恶势力弱一些,但也有霸道蛮横的歹人,外公的姐姐学会了一些斗争的策略,那就是依靠组织和发动群众。这样一来,斗争的形势就好转了很多。那些善良人家和弱势群体也有了依靠。

流离失所的老马婆和马婆婆媳俩,冲着外公的姐姐护弱不惧强的名头,辗转地来到小村。来自马家镇的两位孤苦老人,向人们哭诉悲惨的身世,叙说无处安身的困苦无助。外公的姐姐听罢,心酸不已,决意相扶。她做工作安排她们在我外公家住了下来。

府河岸边的马家镇,因为有河埠头车通上下游水路,所以镇子里的人家遭受战乱的摧残,更比湖乡小村剧烈很多。因为各方势力南渡北返抢占埠头难免开战,流弹随时会伤人害命;兵匪劫掠强抢、派丁拉伕,灾祸随时会降临。指不定何时,会从对岸某处或是河里游弋的兵舰上轰来几炮,镇上人家房倒屋塌牲口死伤还在其次,首先是男女老少的性命都朝不保夕。

马家镇不大,家家姓马。外公说,镇上有出洋念过书的人,因为给日本矮子做过翻译官,打跑了日本矮子,翻译官坐了牢,坐完牢他自愿留在劳改农场的学校教书。镇上有一家人家代代习武,轻功好的,能飞檐走壁。外公还说马家镇出过唱花鼓戏的名角,孟丽君只有他唱得最好。外公和聋外婆住的是西厢房,东厢房是柴伙屋和厨屋;外公的堂屋很宽敞,东西两间正房住的是舅舅舅妈和表哥表嫂;马婆和老马婆住拖厦子(即后院)。

每次,外婆回了娘家或是去了姨家,外公就要叫我去给他煨脚。我去跟外公煨脚,外公会给我点心或冰糖,还会讲一些古给我听。但是我那时候太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因此,我几乎没有记住外公讲的什么内容。外公也从来没有给我讲过马婆和老马婆的往事。

02.黑枪原来是暗杀

有一回,马婆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几个小孩:汪恒的姆妈是被人打的黑枪。汪恒是哪个?汪恒的姆妈又是谁?黑枪到底是甚枪呢?我们全部茫然无知。

马婆有时挽着印着蓝底白花的土布包袱,走去汪家新场。马婆一米六几,腰身也不弯曲,眼珠还溜溜转,有些活气。她的一双小脚走路,步子虽然小,但不慢。老马婆却从来不走下台阶,出屋门都不多。最多在前边屋台那儿晒一晒太阳,在后门口小地场听竹园里鸟鹊鸣叫;而且总是坐在椅子上。

老马婆太老啦!马婆也够老的,不然,怎么地跟我们小孩说话,我们都听不懂呢!只是马婆还走得远路,能够赶场买东西。我真担心,马婆赶场买东西只怕要买错的。她说话别人听不懂,肯定要搞错的。我又担心,马婆和老马婆都那么老了,没力气做事,她们怎么过活。

我把这个担心说给母亲,母亲认真地对我说:你这样担心老马婆跟马婆,你就把你收的压岁钱拿了送给马婆去。我立刻要按照母亲说的去做,到了床边才想起来,那点儿压岁钱只在枕头下压了一夜,第二天就不翼而飞了。我在母亲面前两手一摊,要哭出声:我、我的钱早都不见了。

母亲问:怎么没听你说过不见了?是不是舍不得给马婆哟?

我说:是真的真的不见了!去年的也是压在枕头下过一夜就不见了。

母亲笑了。母亲说:压岁钱压岁钱,小孩子压枕头下睡一夜,第二天起来就大了一岁唦。要是老压在枕头下,那不很快就成大人了?你不用担心马婆和老马婆,她老们无儿无女,评了五保户,国家就是她老们的靠山。队里每月给她老们粮食吃,还给钱她老们用。

哦。我这才放心了。忽然,我想起来一个名字:汪恒。我问母亲:妈,汪恒是哪一个呀?

母亲用手里的鞋底轻轻敲一下我的头,教训我:不要没大没小没规矩!他就是你恒叔,你汪家恩爹的儿子。他们搬回汪家新场老屋去都两年了。你还记得福姨不?你福姨长得跟你大恩婆一模二样。

大恩婆也是恒叔的姆妈吧?

母亲说:当然是的。问的苕话。你汪家恩爹太忠厚了,你的大恩婆又英雄得全县找不出第二个来。母亲的眼里和脸上洋溢着各样的神采祥光。与其说她是在给自己尚未更事的幼儿讲述她们马家的英雄女性,倒不如说她是在内心追忆自己崇敬的姑妈。

我想问母亲黑枪是什么枪,但我看到母亲眼睛里闪动的泪光,脸上绽放着奇异的好看的光彩,我心里感到吃惊,没有问出口。儿时的许多疑问,就如同酒坊的那些酵母老麯,总会酿出甘醇的琼浆玉液。我后来在研究地方志书的时候,县志里有一个记载跳入我的眼帘:潜逃的恶霸勾结残余的湖匪,暗杀我土改工作队女干部。这位马姓土改工作队女干部,就是我外公的姐姐,我母亲的大姑,我福姨和恒叔的姆妈。她早在娘家时就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八年抗战和三年解放战争时期,她在地下党领导下从事传送情报,掩护伤病员和支前工作,建国后领导几个乡的土改运动。她由侠肠柔情的情怀发展到为贫苦民众过平安祥和生活的思想境界,处处身体力行,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03.如何安葬老马婆

五保户,顾名思义,就是国家为没有基本生产能力的贫困户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五个方面的保障除了衣和食的保障外,至少还有病了有医疗的保障,老了有保障。马婆和老马婆有了五保,晚年一点儿也不凄惶。村里年轻人发动起来,两个马婆哪里还会有什么难事儿呢?戴红领巾的低年级学生也组织起来,连外公家里里外外都给打扫得格外清洁。

我读一年级就戴上了红领巾。我也多次和同学们一起去抢着打扫卫生。地上太清洁了,我们就帮马婆把老马婆搀到外边晒太阳。马婆问老马婆:您老又要说还想多活几年吧?老马婆牙齿都掉光了,说话格外漏风。老马婆说是的是的,听着像别的音,看着像在嚼苞米。

我们知道,老马婆确实很老了。外公一家接纳两个马婆一住就是小二十年,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真是行善积德啊!两个马婆住在我外公家,一定由衷地感恩戴德。这种感恩意念年深月久,福运必至。此乃题外话。

人故有一死。老马婆终究寿终正寝了。小村的气包老木匠左肩膀顶着一个皮球大的气包,在仓库门口做棺材。旱猫子提来两个夜壶,夜壶里装满煤油,他用布巾做捻子点亮了,用铁钩勾着夜壶把吊起一丈多高。他真会设洁呀!大禾场夜如白昼。禾场上,公屋里,男将在忙,妇联的也没闲着。大人们在给老马婆准备着丧葬事宜,小孩们东跑西窜不知做什么。

马婆不时哭一阵丧。舅妈陪哭。我的母亲和小恩婆以及另外些婆婆婶娘在旁劝马婆。曹家婆劝的声音最大:她老算是有福气呦!明天十六人抬棺材送她老上山咧。全湾的男将都跟她老披麻戴孝。她老这是韬了新社会的光哩。天杀的旧社会,害得她老逃难逃荒家破人亡……曹家婆的话赢得了一片声的“是的唦!是的唦”。马婆就不哭了。

婆婆婶娘们在听马婆讲述老马婆的过往。队里干部在大队干部召集下开会讨论:怎样安葬老马婆?老马婆走的这一年,安葬其实是小村里一个难题。小村里已经有几年没老过人了。以前,各家各户多多少少有自己的一块或几片薄地,谁家老了人就在自家地头挖坑下棺起坟。有钱人家讲究看风水花钱给先人置买阴宅,然后依次安葬家族老去的人,那叫祖坟。平常人家哪里讲究得起?多年的战乱加上瘟疫,死人多,哪有能力去讲究?好在那年月有荒滩野地做乱坟场。

如今,时代完全不一样了。荒滩野地都开垦成了良田,一家一户的零碎土地已经集体耕作成为大田。前几年,为了连成大田便于耕作,开沟平坟整地得到群众的支持。现在,乱葬岗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新社会也要老人的。这不,老马婆这不就老啦!我们队里该怎么安葬老马婆呢?

大队支书分析了一番形势,讲了不能占用良田做墓地的原则,给大小队干部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把老马婆安葬到哪里才好?

04.村葬五保老马婆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小队干部犯难的事,找了一些有心人来集思广益,很快就有了办法。队里的田绝大多数在路西,路东只有一块水田。说是一快,其实是两块,北头尖角上那块很小的冷浸田,修路取直后,每季插的几十蔸稻秧,都没有收获过一粒谷子。拿来安葬老马婆不算占用良田,也丝毫又会影响队里的粮食单产总产。只是地势低,用它安葬老马婆,对不起旧社会颠沛流离大半生,没有多享几年新社会福的她老人家。

马上有人说,这好办的!大家把路旁排水涧沟挖得宽些深些,把坟头垫得高些起得大些,不就很好啦!

是的。老马婆安葬在那儿,天天看着我们出工,看着我们用马车板车拉着棉花去卖,不晓得该有几欢喜哩!

干部们豁然开朗,欣然定夺。

大禾场上,两个有点木工爱好的年轻人帮助气包木匠削刨砍钻,打造棺材的进度明显加快。有经验的老人指导年轻人做丧葬的各项准备工作,并且教给他们遵从的风俗礼仪。能干的妇联的在公屋里清洗炊具餐具,为明天的村葬老马婆做后勤工作。老马婆走了的第一时间,队长铁喇叭通知,队里男女老少全体为五保户老马婆送葬。老马婆八十多岁高寿,老了是白喜事。队里集体操办白喜事。

气包木匠为老马婆打造的棺材,浑厚大气;气包木匠的朋友给老马婆的棺材刷了三遍红漆,朱红鲜亮。老人们说,远近没见过几家的后人为家里老人用这样阔气的寿材。队里干部们脸上有光,说话有底气:老马婆是我们队里的五保户嘛!

一切都按乡俗进行,就是抬棺的人多了整一倍,披麻戴孝跪地拉纤的队伍格外长。因为抬棺的人多,所以每一次停棺起棺的号子声“垈子田地好走的黄花哟上前啰”就传响得特别长远;因为拉纤的队伍格外长,所以每一次应和号子的“嗬儿嗬”声就此落彼起,腔调拖得绵亘恒久。村葬的响器虽然素朴无华,一声声却源自远古传向未来,它们一下下敲打人的胸肋,撞击的人的心扉。

四里八乡的人都闻讯涌来,观看村葬五保户老马婆的气派场面。

小村人男将们为老马婆起的坟头又大又高,比每一个人事先预想的都要更加高大。有点石匠手艺的保管员让几个年轻人抬来一块条石,四边凿菊花松枝白鹤神龟,中间凿了五个字:老马婆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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