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明,当缅怀亲人。
印象里第一个亲人离世,是妈妈的外婆,我的太奶奶。
她的长相,早已模糊,连带着和她的记忆,一起在脑海里越来越浅。太奶奶家原来应该是开小商店的,是村里人打酱油的的地方,后来随着老头子的离开,太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常常把手摁在腹部,小小的脸因为疼痛皱得缩成一团,显得更加集中。痛得无法再用一玻璃杯热水缓和的时候,她就让自己的两个女儿搀着她去几条弄堂外的赤脚医生那里,挂盐水。再过一段时间,太奶奶已经挪不出家里那个高高的门槛了,只能由相熟的医生上门,插好盐水,等着疼痛缓解。
妈妈常说,在那个六两三钱的时代,她几乎没有饿过,因为外公会去河里撒网抓鱼,外婆会给她留好白糖。“没怎么吃过苦”,妈妈一边眯着眼回想,一边如是说。
等到我稍稍长大,就时长住到太奶奶家。她已经老到没法陪我玩了,甚至连坐在壁角里,看着我跑来跑去的精力都没有了。小时候人们总说我和我的妈妈长得很像,也许在太奶奶眼里,一直看到的是她的外孙女,而不是模糊的曾外孙女。我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去那个高高的门槛里小住几天,期待的是太奶奶给我准备的糖丸和弹珠,虽然妈妈有时略带骄傲地说起,糖和弹珠,是她从小便不缺的。
太奶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是我的外婆,另外两个便是我的大阿婆和小阿婆。小阿婆家有一亩藕塘,每到夏天,我总是兴冲冲地到藕塘去采最嫩的莲蓬头吃。藕塘结果采藕的时节,需要有人日夜看守,小阿婆和小阿公俩人轮流住在草棚里。太奶奶最后的一年,也需要有人日夜看守,因此阿婆们就开始排班,得保证太奶奶身边时刻有人。有一年,我照例在日头最毒的那个月住到小阿婆家,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蓬头垢面地踢着小土块走到草棚边,绕开看守藕塘的大狼狗,走向藕塘。小阿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采菱角,把微光下最饱满的莲蓬头“咔嚓”掰断,扔进菱桶。我像国画里随手画的童子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汗衫,手里捧着几束高高低低的莲蓬头,朝太奶奶家走去。
记忆稍微明朗一点的时候,太奶奶已经睡在了一楼的后房,里面摆了两张床,一张是太奶奶的,还有一张是陪夜的大阿婆或小阿婆的。我把莲蓬头举过头顶遮阳,不顾自己晒得黝黑的四肢,走到太奶奶家的时候,常常临近午饭时间。我把莲蓬头插在缸里,拿起罩篮里凉好的稀饭和酱黄瓜,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唏哩呼噜”地解决了早午饭。从午后到三四点的这段时间里,我就蹲在院子前的竹林里找虫子玩。
茂密的竹林遮挡了大部分的夏日阳光,偶尔从石头下翻出来的新奇虫子,更加深了夏日的凉意。玩累了就去缸里抽一根莲蓬头,坐在门槛上剥莲子吃,甜甜脆脆的,吃多少都不会闹肚子。
当我和藕塘的大狼狗斗智斗勇的时候,在晒得龟裂的机耕路上蹦跳的时候,在竹林里挖坏一根根幼竹笋的时候,在门槛上喝凉粥剥莲蓬头的时候,太奶奶大部分时候都在床上坐着,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在吃饭间坐一会,隔着窗户看瞎忙活的我们。有时候她坐累了,就趴在八仙桌上休息一会,等着大阿婆或小阿婆把她叫醒吃药。
有一天,太奶奶就趴在八仙桌上,我兴许在藕塘,在竹林,在挖泥坑打弹珠,她起了没多久,已经有点累了,得趴一会。从此就趴过了我的记忆,再也没有苏醒。
做法事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去看躺在木盒子里的太奶奶,但她脸上盖着一张荷叶,她的脸从那时开始,便更加模糊,直至今日,竟一点也轮廓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