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拉着这位妙人絮絮叨叨,问东问西,忽见他龇牙咧嘴,翻开手背,发现开裂出血,裂痕弯弯曲曲向四周延伸,四分五裂像破碎的冰面。
小五慌忙去找膏药,却发现膏药只剩下个底儿,不由得感叹冬天难过。还想跟他去后山捉野兔子呢,手没有膏药可是出不了门儿。
小五拍拍小六肩膀,豪气地说:“咱俩去找王药罐子,他指定有办法。”
“现在?”小六看看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一片哀嚎的风声。
“对啊,晚了估计他又得睡了,喝完酒,叫都叫不起来。赶紧。”
窗外,无边夜色弥漫成浓重的黑色毒药,浸染出比毒蛇利牙还要冷酷的杀意。
“砰砰砰!”破土房子灯火隐约,周围妖风大作。
半晌,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随着尖锐寒风传出:“谁呀。”
“客栈小五!今儿喝了几两啊,出来时候慢点儿啊。”
没有动静。
又过半晌,门悠悠打开。
“进来吧。”驼背的王药罐子含糊不清,看也不看他们,提着风灯摇摇晃晃自顾自往回走。三人一前一后,院子漆黑而窄仄,酒气聚集,随呼吸浓烈散发,小五差点以为自己掉进了酒缸里。反倒是小六并无太大反应。
掀开低矮油腻的帘子,惹得一串铃铛之类的东西叮当作响。那帘子硬得出奇,似乎没有任何斧子能把它劈开。屋内昏暗异常,仅一盏隐约跳动的红色火光,给进来人一个大致的方向。小五踩到了一块滑腻的,软踏踏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皮,联想到毒蛇,令他恶心得快要吐了。
王药罐子正坐在那盏隐约跳动的火光旁,露出一半明,一半暗的脸,嘶哑道:“过来。”
小五推了一把小六,踉跄上前。
王药罐子把药塞给小六,醉醺醺躺倒,长舒一口气,似是万分舒畅,“走吧,我要喝酒了!”
小六感觉一股突然的力道正中胸怀,本能伸手阻挡,却抓到一只小土罐。散发着浓浓的酒味儿。
唯一的一盏火光也灭了。
神奇的是,敷完药第二天,小六的手已经痊愈得差不多。
怪不得镇子里都说王药罐子医术最好。小五想着,以后小六的哑巴毛病也可以治治。
花若掀开帘子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碟萝卜干,扔进嘴里一块,随意道:“小五怎么样?”
“嗯,我——”小六眯起眼睛,露出一口白牙,刚想说话,这明媚马上转为狂风暴雨般的哀嚎。
“已经拿了药,不过今天王药罐子怕是心情不太好。”小五替他回答。
“估计喝多了。”花若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我先上楼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她淡淡地摆摆手,转过身,风姿绰约地朝楼上走去。小六凝视这笑容和风姿,恍惚只觉风雨初霁,荷叶娉婷,哀嚎声音骤然小了许多。
直至这身影消失在了转弯处,小六感觉手背又钻心地疼,比上一次疼得更厉害。一方面小五敷药水平实在有限,另一方面小六收回目光后注意力全部落在了手背上。不过他把嘴唇咬破了也没出声儿,说不清跟谁较劲。
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就是会比平时更强壮。
敷完药小六疼得脸都变了形。
小六整个晚上他都悬在房梁睁眼看那些灰尘若有所思。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配得上老板娘。不知道她意中人是什么样。她很喜欢钱,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多赚点钱才能拥有这样的女子。由此他得出结论,我要努力赚钱。
他觉得眼睛干涩,揉了揉,不小心蹭了一些膏药进去。
然后直直从房梁掉下去了。
咕咚一声,小五坐起身抽出枕头底下的菜刀迷迷糊糊喊:“老板娘我来了。”往外走的时候却绊到一个障碍,压出几串绵长的痛哼,此时小五终于醒了,发觉身下人是小六,便立刻扔了菜刀胡乱去扶。
小五躺回床上放好菜刀清醒了些问,不对呀,六你怎么睡地上了?
小六盘腿坐在地上,对着床的方向哼了一声。
他飞身返回房梁,咚的撞到了横梁跌下来,噗通。稳稳心神,再次运功,咚的又撞到横梁,地下又是一声噗通。
小五迷迷糊糊点着豆大的灯盏环顾屋内,只见地中央小六正鼻青脸肿地生气。
小五很疑惑,小六轻功高从来不用睡床,可今天怎么总是掉链子。
第二天,小六的眼睛渐渐肿胀起来,眯成一条缝,就连外面铺天盖地的刺骨寒风想进去都难上加难。
晦日渐近,客栈人不多。
小六,不但眼睛红肿未消,舌头也开始起泡,说话变得很不利索。客栈外,雪轻轻下着,客人百无聊赖便研究走来走去的店小二们。这一研究就把目光落在了一瘸一拐的小五和鼻青脸肿的小六身上。他们拉住倒酒的小五,低语道:
你们老板娘......看起来清丽婉约,原来是重口味啊。
那个......是享受多些,还是痛多些?
小五听得一头雾水,认为这是喝多了的醉话,没甚在意。可那二人愈发好奇,问来问去不肯放手,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八卦男人纠缠,小五渐渐不耐烦,奈何又摆脱不了。
花若见状,放下账本款款走来,一袭简单至极的素色纱裙,被她穿得灵动如仙子,裙摆轻盈如风荷摇动,气质飘飘如白云出岫。
她微笑道:客官,出门在外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一声儿,如花若能办,绝不含糊。
二人看得惊心动魄,竟忘了言语。中原有人编了几句词,流传在孩童中间,是这么唱的:
遥遥大漠有美人,皑皑飞雪楼兰镇
拈花客栈逢一笑,瑶台月下无君王
二人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老板娘花若身上,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他们边喝边感叹,这么美的人儿,待在这荒凉地方真是可惜了啊。
趁着客人们回房间休息,花若让小五把小六叫过来。
“怎么了,老板娘?”小五右手搀着小六在木凳子坐下,左手上油渍往身上抹了抹,忙活了大半天,额头见了汗。
花若道:“小五,忙活半天了,快坐下歇歇吧。”然后她看着小六道:“小六,这几日在客栈还习惯吧,眼睛是怎么弄的?等王大夫回来,再让他给你看看可好?再让他看看能不能帮你开口说话。”
这几句话如潺潺流水掠过小六的眼睛和耳朵,让他感到耳清目明,冰冰凉凉,说不出的舒畅。
他冲着花若的方向勉强挤出个笑来。不过这笑容刚绽开了四分之一,便听到了下面这句话:“对了,药费算在工钱上。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身子都是大事,万万不能省的。”
小五擦灶台的时候忽然想到,是不是王药罐子那天喝大了拿错药。不过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并没有在头脑过多停留。不论是他,亦或是整个楼兰镇都不会质疑王药罐子。因为他和他已经过世的爹长得一模一样。
若王药罐子跟他爹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人不老不死呢?若不是,怎么长相完全相同而且医术同样高明呢?且先放下这宗悬案不谈,小六的手倒是好了,可王药罐子并没有说这药有副作用让眼睛肿啊,难道,是他忘了说?
于是,他赶紧去找小六,把心中的担忧说出,让他有什么要紧的一定及时告诉他,以免耽误病情。小六很感激,不管是老板娘还是小五,都没有因为自己的来历和样貌轻视自己,而是那么关心他。
这种关心让他第一次觉得活着有价值,有动力,有底气。
直到后来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在这一刻有了拼命想守护的人。
中午,拈花客栈来了一个精壮的大汉。满脸横肉,油腻腻的包头巾摘下来,秃头格外的亮。他扛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包裹,刀往桌子上一横:小二,来碗面!给马喂饱了!
花若偷眼看了一下那巨大的黑色包裹,油腻腻的,像是卖猪肉的屠户身前挂一片布,经过油腻的双手揩来抹去,早已分辨不清原本的颜色,感觉拧一拧就能滴下油。凹凸呈现出的形状,感觉像是利器之类的东西。
长安西行千余里早已让人疲惫不堪,为了放松肉体和精神,客人都会喝点烈酒用乡音胡扯几句,嗓音嘶哑。完事儿倒头就睡,梦酣处与妻儿相见,忧虑一扫而光。黄沙漫漫,好接着赶路。
这个人居然只要了一碗面。常说来,来拈花客栈选择只吃面不喝酒的客人,防备心都重。要么是怕自己的货物丢失,要么是怕醉了之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此刻,精壮大汉沉下眼皮,眼中的精光暂时被隐藏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说:“快点儿。”
花若嫣然一笑,转到柜台后面,示意小六牵马。
小五自觉地一瘸一拐去厨房:“好咧~~”
拈花客栈外面,天开始渐渐阴起来,大片大片凄惨的云聚拢过来,客栈里一下子就暗了。
不大一会儿,又进来俩。一高一矮,高的特别瘦,矮的特别胖。他们掀开厚门帐,刮进一阵刺骨寒风。
看来,晦日以前,拈花客栈应该就这三位客人了。
那个高的说话了,他声音尖细,透着阴森和轻蔑:“就说这天气不好,你个死鬼偏要出来。到了那鬼地方,再被埋到沙子底下,可没有人管了——”
“爱管不管,老子赚了钱自己花,半分也没有你的!到时候怕是你只能吃面,都买不起下酒菜!”矮个子的粗声粗气,随手一指低头吃面的精壮大汉。 意思是,他太穷,也太没志气,只能买得起面,都没钱买下酒菜。
精壮大汉不动声色地拿出刀。
毫无预兆的,一把刀飞过来,矮个子大惊晃身躲过,衣服却被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
在大漠边缘居久了,风烈,人也烈。矮个子的话就如同点燃了的火器引线,嗞――砰!精壮大汉恨不得用满腔的熊熊怒火,将面前两人烧个一干二净。
“你爷爷的新衣服也敢动,穷鬼!”没等矮个子出手,高个子扬起长衫,三只毒针齐刷刷射向对面。矮个子向后一仰,软鞭顺势甩出。
“我爷爷早就变成鬼了!”冷哼一声,精壮大汉躲过长鞭,反手就是一掌。
江湖人负一身本事,但动手往往不因为血海深仇,大多数为了尊严。
一年前,楼兰镇菜市场街口的臭豆腐张,和流浪乞丐王小甲打了三天三夜,头破血流。
只因为王小甲说,在江南乞讨时候吃过的豆腐更臭。臭豆腐张不服气,说整个楼兰镇就自己手艺最好。但王小甲表示,那是因为楼兰镇只有他一家而己,他孤陋...什么闻的。
此时拈花客栈,三个客人因为一碗面正激烈的缠斗在一处。打斗得忘情,抽得桌子啪啪响。
老板娘抄起长剑几度想出手,可一下子对付三个狂怒中的人,即使自己与小五小六联手,未必有胜算。万一弄巧成拙,卷入不相干的江湖恩怨,更得不尝失。
老板娘放下长剑,心里愈发焦虑不安。
桌子,椅子,盘子,碗都是老娘白花花银子来的啊!居然就给打碎了?
不行,要上去制止他们!再砸下去,客栈就要破产了!
正要出手,小六回来了。
“啪!”“咔嚓!”第五个盘子碎了。老板娘实在忍无可忍,狠狠一跺脚,喊:
“小六!快!快把窗边的花瓶,碟子拿过来!”
小六轻轻点头,身形一晃,到窗前取了,瞬间便回。
小五又傻眼了,刚刚真的是人在走路吗?不但悄无声息的避开了暗器长鞭,而且速度之快——根本看不清怎么走的。小五跟老板娘对望了一眼,她也惊得说不出话。
打斗中的三人只觉得周身一阵风,忽然生,忽然止。
老板娘想,这下好了,一会儿联手制止他们,也是有必胜的把握了。顿时心安。刚想拔剑,谁知——
门口传来一阵幽微的萧声。哀哀怨怨像闺中呢喃,仿佛能撩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凄凄惨惨的回忆漫延开来,让人不禁泫然欲泣。
老板娘思绪被萧声打断,听得不禁痴了,贾府往日的温暖和大漠的心酸搅到了一起。心头的思念和酸涩,化作晶莹的泪水似要涌出来。
小五想起自己从小跛脚,自己生来命苦,不由得悲从中来。
只有小六,一脸茫然的立着,没有任何反应。
这萧声中透着功力,能扰乱人心神。
缠斗中的三人动作停滞,警剔的向门口望去,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大家被萧声影响了心绪,一时间客栈变得静悄悄的。
进来的人,长衫青袄夹带风雪,斜挎了一麻布灰包在身前。手指细长而白皙,虽然不是公子哥那般穿金戴玉,但气质却特别不一般,有点风流,有点潇洒。他收起短萧,对所有人道: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大家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的,大雪又不宜出发,需得在客栈共处一日。后日动身,大漠凶险亦免不了互相照应,何必坏了和气。”
高个子和矮个子原本无意生事,偏斗嘴失了分寸,更没想到那大汉脾气火爆。想到那萧声如泣如诉,摄人心魄,萧音恐怕也不好对付。他俩自然没有说什么。
那个精壮的大汉势单力孤,当下打也打累了,怒气也发泄了不少。再打下去定然吃亏,便也不言语。
“好啦,那大家算是不打不相识喽。我是贩萧的,叫萧音。”
“我们来自于草原,我叫高托勒——他是矮拓八。”高个子尖声尖气。
“金伦。”满脸横肉的精壮大汉说。
趁现在气氛异常友好,老板娘马上道:
“我是老板娘――花若。麻烦各位客官把损坏的车西赔尝下。”
还好,大家暂时都不怎么打算反对老板娘的提议。各自拿准备些银两,算作赔偿。
矮拓八制止了高托勒拿钱的动作,背过身去,从自己贴身的羊皮袄中摸出一个麻布小包。小心翼翼的解开密布的黑绳子,一层又一层掀开。
花若接过银两的时候,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好像是渭水边的柳叶味儿。拿起来碎银子看,似乎有细碎的绿渣粘在上面。叶子干了以后一碰就碎,然后掉落这种渣。
贴身保存,应该是某个女人临别相赠的吧。矮拓八原来如此深情!真没看出来啊。
小五长舒了一口气。
今晚,他盘算着拉小六到房间,问问他关于武功的事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小五忽然好多话可以讲了。虽说与老板娘花若相处多年,可无论如何熟悉,姑娘的心事总归不好问得太细。
夜已经深了,花若打着哈欠上楼,回到闺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明天就是月底,差点忘了给小五准备工钱。
小六呢?当然是没有的。他还欠着债。
抻了个懒腰,花若小心地走到门口贴着耳朵听听,回身悄悄地走到床边,掀起床板,露出一层暗格。
空空如也!
咚的一声,花若再也支持不住,瘫坐在地上。她大脑一片空白,捂着胸口不停的喘息。镇定了一会,再一次看向暗格,什么都没有。
这回,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生疼。
花若脚底像踩着团棉花,颤抖着敲小五的门。
小五裹着半旧的羊毛毯子打开门,头一次看到老板娘失了魂一样,红着眼睛。他知道肯定出大事了。
“一共一千两银票,昨天还在,今天就没了。小五,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把它们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管是谁拿的,我,一定要找出来。”
花若压抑着低声抽噎,眼睛又开始出现那种朦胧水汽。
“银,银票丢了?”
小五霍地瞪大眼睛,赶忙把花若拉到屋里,关上了门。磕磕巴巴问了这几句,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才好了。一千两啊,这不是要了老板娘的命嘛。
咋发工资啊,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嘛。
小六无声无息地从房梁飞下来,立在门口。
客人们分别住在二楼的三间客房。
明天大雪,大漠将暗淡无光。
没有人会离开。
如果有,那么一定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