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栽种和收割两季稻麦,一年到头,母亲没早没晚地打箔子(柴帘)。
因为箔子卖了钱,可以贴补家用。
跟左邻右舍的中年妇女相比,母亲没有她们手脚灵活,但母亲最能死磕,当天给自己设定的箔子数不完成,多晚都不睡觉。
一盏煤油灯挂在墙上,常常亮到深更半夜,即便后来供电正常,母亲也舍不得开电灯照明。
一根芦苇,横着放齐,依靠聚乙线或者细麻绳收拢,再竖着叠加一根芦苇,横着放齐、收拢,一根摞一根,连成排,聚少成多。
刺啦刺啦,桑蚕吐丝一般,箔子(柴帘)一寸一寸地往下延长。
一条箔子宽度四、五尺,长度在一到一丈五之间,纯手工劳动,需要从头站到尾,两脚左右走动,花费一小时左右。
芦苇编成箔子(柴帘),再把箔子卷起来捆好,堆在一起,然后用塑料薄膜覆盖 ,最后拿重物把塑料薄膜压紧压实,倘若箔子被雨水打湿,容易发霉烂掉,那就一钱不值。
刮风下雨夜,母亲因担心塑料薄膜被风掀翻,常常硬撑着起床,拎着马灯,围着柴堆和箔子左看右看,前后摸摸。
发现有松动的地方,即刻喊二哥起来(父亲常年住在芦苇荡),跟她一起紧固箔子堆。
正在酣睡的人,最怕被人吵醒,母亲连着喊,二哥才不情不愿地起来,嘴里骂骂咧咧。
“一天到晚神经过敏”,二哥骂归骂,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敢马虎,毕竟知道轻重,箔子和芦柴潮不得烂不得。
只要二哥肯做事,他骂由他骂,母亲不会太生气,假如他偷懒耍滑头,母亲大嗓门喊起来,二哥还是非常忌惮,家里的大事还是母亲说了算。
这些还不是最操心的,最麻烦的,就是如何把箔子卖掉。
一般来说,都是根据采购员的要求,编织相应尺寸和数量的箔子。
乡里乡亲的,彼此信得过,都是嘴上一说,从来没有订立什么书面协议,因此,有人家多编,有人家少编,编多编少,随意性很大。
那年的十二月份,不是耕种季节,又等钱过年,家家超额完成,总数远远超过采购员的预订。
情况特殊,窑厂出了事故,那批箔子需求数大幅度缩减,采购员准备只在夜里偷偷限量收购,再快速送去窑厂。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急得差点往天上跳。
这如何是好呢?
父亲撑着小鸭抄(小木船)去兴化买鸭饲料了,二哥腰椎间盘发作,一动不能动。
抬头望了望西天,只剩最后的几朵晚霞,若隐若现地在云中穿梭。
又围着箔子堆,转了几圈,母亲长长地吐口气,然后,走到家门口:孙香啊,你今个晚上吃一下子苦,跟我送箔子去。
二嫂沉着脸,不吱声。
二哥开腔了,天都要黑了,送什尼箔子啊?明个没得日子啦?这次不收购,再等下一批,我就不相信,箔子还能烂成渣子?
二哥一贯得过且过。
你说个什尼呀?一天到晚,就晓得饭好吃粥烫嘴,那窑厂就快倒了,这堆箔子现在不送过去,难不成等到驴年马月再送?
母亲一通连珠炮地吼,二哥低下头,不说话了。
见母亲发脾气,老实又肯吃苦的二嫂,撅着个嘴,开始帮着母亲掀开箔子堆上的塑料薄膜。
一百多条箔子,母亲和二嫂一条一条地往屋后的大木船上搬,一条一条地码好。
母亲走路带跑,三步并作两步,同样的时间,她搬十条,二嫂搬个六七条。
母亲就是这个脾气,既然没得办法往后拖,那就咬着牙上前,而且加快脚步去做。
箔子全部搬上船后,婆媳两个胡乱吃上一口,即刻点篙离开。
母亲站立船尾,手起篙落,二嫂蹲在船头,拎着马灯照亮。
以往水泥船都是停在马荡西河的码头收箔子,这次收少箔多,箔船就悄悄地停到益林造纸厂的码头。
第一次行这条水路,天又黑,七弯八拐,母亲多绕了几个圈子。
母亲撑累了,让二嫂换她歇歇,一会儿之后,母亲接着撑船,她怕把二嫂苦煞了。
母亲总怕儿女吃不饱饿煞了,穿不暖冻煞了,做事多苦煞了,而她,总是冲在儿女的前头,仿佛自己是钢筋铁骨不坏之身。
等到她们赶到益林造纸厂的码头,水泥船上的箔子堆得有一米多高,河边还停靠着好几条等着收箔子的木船。
采购员站在箔堆上,一边码箔子,一边喊不收了不收了。
母亲急忙走过去,喊采购员的名字。
采购员一愣,哦,江大奶呀,答应你家的150条,就收80条吧,窑厂要倒了,吃不进那么多,我也没办法。
排在母亲前面的木船,采购员说到做到,每条船只收一半。
轮到母亲,母亲一边扛箔子甩上去,一边满脸堆笑跟采购员说好话。
数到80条的时候,采购员还没有停止,那些木船上剩箔子的人,不答应了,七嘴八舌,大声囔囔起来:为什么我家只收一半 ,江大奶要比我们多收?
采购员直起身子,双手叉腰,大声说:不服气是吧!好,我现在从你们和江大奶的箔子堆里,随意地往外抽箔子,比尺寸,比紧密程度,只要有一条短一寸,有一条有窟窿眼,已收的箔子全部退还给你们,你们敢不敢抽?
那些嚷嚷着的人,不吱声了。
母亲编的箔子,不但结结实实,不但不少尺寸,还比要求的规格多编尺把,没有一条偷工减料。
姐姐没出嫁时,因为箔子编得松垮,没少挨母亲的骂。
二嫂也是个实诚人,她编箔子只要有窟窿眼,总要拆掉重编。
每次采购员收我家的箔子,相信母亲和二嫂,从来不打开。
150条箔子全部被收下了,婆媳两个吊在半空里的心,终于落回肚子。
150条箔子,婆媳两个,一条一条从我家的箔堆,搬上木船,又一条一条,从木船上,甩到高高的水泥箔船上。
从傍晚到天亮,婆媳两个究竟流了多少汗,怎么计算?
我寒假回家,母亲叫我去采购员家要钱,二嫂说那一晚吃死了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