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常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不知怎的,一听到布谷鸟叫就有那么一股亲切感。
在我悠远的记忆里,布谷鸟的叫声是和小满连在一起的,因为布谷鸟一叫,就快到小满节了,之所以对小满这个节气如此在意,是因为小满那天是我们村的古会。
古会是要招待客人的。小时候家里都穷,没啥好吃的招待客人,离小满大约还有一周时间,母亲就把自家种的黄豆和绿豆各盛放在一个大盆里,先用清水冲洗,然后盖上干净的湿布,放在烧火的炕台温暖处等它们发芽。以后每天早起和睡前给两盆豆芽各淘洗一次成了母亲必做的功课。
到了小满的前一天白白胖胖豆芽就长好了。黄豆芽豆瓣水灵灵,黄嫩嫩,上面的豆皮因为膨胀变薄而有点儿透明,豆芽约摸寸把长,粗粗壮壮却不生一点儿根须。绿豆芽豆瓣上顶着一顶小帽子,豆芽白白嫩嫩像根根银丝。
但我最期待的是下午母亲把黄豆芽炸成丸子。白面加上盐、葱姜末,还有母亲自制的花椒面调味,再把淘洗好的黄豆芽放里搅拌均匀。劈柴大火把地锅里的油烧热,母亲用筷子夹住调好的面团放进油锅,一会儿就满院子飘香,待丸子在油锅中翻个身一两分钟后,金黄的丸子就该出锅了。丸子因有黄豆芽的支撑,形状不一,但外表一律金黄,掰开里面露出乳白的面和嫩黄的豆芽,尝一口那叫一个香!外表是油炸的油香,里面是黄豆芽的豆香。接下来火更旺油更热了,母亲开始炸油馍(通俗叫油条,我们炸的是片状的,称油馍)了,母亲炸的油馍两面金黄,里面暄软,油馍片中间有的薄如蝉羽,有的一下锅被高温油炸干脆破裂,成了圈装。我最爱吃这样的油馍,外圈暄软馨香,里圈酥焦可口。前一年秋天收的红薯也能在父亲的特殊照顾下在红薯窖放到这时,假如让现在的孩子吃我母亲炸的东西,他们大概最喜欢吃的是炸红薯丸了,因为光闻闻那炸时飘出来的香味就足够人咽几口唾沫了——又香又甜——跟现在蛋糕房里飘出来的味道一样。炸完油馍火变小点,就可以炸红薯丸了。母亲把蒸熟的红薯去皮揉碎,加上白面、玉米面、白糖和匀,揉搓成鸽子蛋大小的圆球,下锅后看它们在热油中翻转着身子,直至全身深黄。捞出来的红薯丸放在小盆里,看着那圆圆的深黄色的小东西不知道拿什么比喻才好。母亲这时会说:“趁热吃,端院子里趁热吃,红薯丸趁热才好吃。”我们几个小馋猫得到圣旨,装一大碗端到院子里开始解馋。因为有白面外表硬硬发焦,因为有红薯和玉米面里面软糯,加上红薯本身的甜味和母亲大把的白糖,外焦里嫩,软糯香甜,我觉得比现在孩子们喜欢的蛋糕好吃多了。
这些炸好的美味可不能敞开了吃,因为第二天古会上客人来了开饭前是得让他们先垫垫肚子的,一来怕他们饿,二来在饭桌上就可以少吃,不至于怕我们准备的菜品不够了。
那时没有多少新鲜的菜品,每家准备的都是自己地里种的应季蔬菜和一些在肉铺里买的肉类。
长好的绿豆芽用开水一焯,清水淘洗后放上盐、醋、味精、香油,浇上蒜汁就是一道家常菜;菜园刚割的韭菜加上自家鸡下的蛋一炒也是一道菜,刚拔的青菜烧上腐竹,现拔的莙荙菜拌粉条,现摘的黄瓜和粉皮也都凉拌,做法和绿豆芽一样,再买块豆腐炖上……因为不太喜欢吃肉,荤菜记不太清,好像有自家种的蒜薹炒肉丝,红烧肉、猪头肉、酥肉等。在那个物质贫乏食物不甚丰富的年代,母亲总能在古会上变着花样整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不会让亲戚们因吃光了桌子上的菜而笑话我们。
说起小满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就是吃麦子。《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对“小满”的解释是:“物至于此小得盈满”,此时的小麦已经顶满清儿,饱满的麦仁白白胖胖,捏起来柔软有弹性,吃起来筋道有嚼劲。
小满时的麦子有两种吃法:掐了麦穗直接去皮生吃和在灶膛里燎烤熟了再吃。
站在地头随手掐一穗麦子,斯文点就一粒一粒剥了皮往嘴里放,不过那样吃起来不过瘾。过瘾的吃法是掐两三穗麦子在手里使劲揉搓,等到麦皮脱掉,两手相互扬起,用嘴轻吹走麦皮,再一大把一起塞嘴里开始嚼!
熟吃麦子要在下晌(干完活回家)时掐十几或几十枝麦穗用麦叶子捆了带到家里,做晚饭烧火时把这些麦穗放在灶膛的火苗上燎,到麦芒焦黑,麦皮黑黄拿出来,少的话就在手里揉搓,多的话就在簸箕里揉搓去皮。这样燎熟的麦子更香更有嚼劲,但每每吃完燎麦子我们一个个都成了“小黑胡”,这是因为有的麦子烤𬉼了,往嘴吃时不小心把嘴巴周围弄黑的。这时的我们会看着或指着对方互笑一会儿才去洗净各自的“小黑胡”。
去年小满会时妹妹从城里回家过古会,还特意去地里掐了麦子在灶膛里燎好,可在城里长大的她儿子却尝也不尝,我们吃时也找不到小时候的味道和感觉了。
小时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母亲已有很多年不再长豆芽,我们也不再因吃麦子取笑姐弟们的“小黑胡”,我的一支钝笔,也只能约略地将它的形与色、光与影、声音与气息,努力地留在字行间、纸面上,化作记忆中的一缕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