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病了。
恼人的蝉鸣未到午时吱吱吵着心烦,加上昨夜被蛙鸣吵闹辗转难侧,平常最爱吃的冰镇西瓜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恼人的事还未完,出门买根冰棍被可恨的麻雀天降正义。
“去你的,去你丫的。”
骂了两句,又忍不住踢了脚。
我蹲在墙角吸着冷气,埋怨那个家伙这么浪费,饮料喝了一半就扔了,却来欺负我穿着拖鞋的脚。
当然,我扔掉冰棍化成一滩污渍,自然要怪给麻雀。
回到家里,老爷子也不让给我心宽,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有那些无甚鸟用的关爱,像一根根绳索勒紧我已经呼吸困难的脖子。
“快三十的人了,总闲着不是个办法,我给你找了个活,明个去上工,行李打包好了,那里的人我也安排好了。”
对,就是这个样子。
关爱智障的眼神,为了你好的语气,根本不在乎你的意见,甚至没有考虑过你的未来,就这么直眉瞪眼安排。
工作内容是什么,工钱又给多少,什么劳动保障福利。
我有时真想不明白,送我上四年大学,最后毕业了总要用陈旧落后的思维指导人生。
父爱如山,五指山。
母爱似水,通天河。
一个压了你五百年,一个打湿你经书。
第二天,没有犹豫,我来到工作的地方,一个看着无比虚伪的小镇。
“仁义镇”
如今还有地方叫这种名字,我嗤之以鼻。
还有那个明显做旧的牌坊,又不是影视基地,故作声势,学人家写对联都不会,像是从那本古代盗版小说上抄下的拙略秀才的文笔。
“亲人之亲为仁”
“念人之恩为义”
放眼看去,村口竟还有座庙,一进的院子甚至围墙都没有,里面不知供着什么神像,倒是那股浓浓的药味像是中药店。
“信则灵”
唯一的屋子里挂着的牌匾,上面只有这三个字,除此外转遍所有角落也没有半个介绍庙的名字及神像的只言片语。
我正看着时,外面冲进来两个人,一对老夫妻,也不拿香烛金纸,提着一个常见给大夫的锦旗,就这么滑稽地挂在后殿墙上。我好奇的跟过去,发现那里密密麻麻挂了一墙,与之相比,角落里的功德箱不起眼了。
什么妙手回春
还有神医再世
最离谱的有个仙人下凡。
我禁不住摇头笑,却看那对夫妻怒目看来,遂赶紧离开。
傻乎乎的人,有病不去三甲的医院,跑到这毫不起眼的村镇作甚。
见到村主任,我才晓得我的工作是什么,联防队员,或者说不如联防队员,是帮着维持村里看病的人秩序的“志愿者”。
就这还是一个大姐坐月子,临时找我来顶班。
没有合同,没有假期,没有保障。
这一个三无的工作,在和村主任假惺惺聊了三分钟后,第五分钟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男中音悠悠扬扬唱了一分钟。
没人接。
“漂亮”
我暗暗想到,这算什么,甩锅?那二十八年前干嘛生我,响应计划生育的国策,最好一个不生才光荣呢。
“我说大侄子,你穿多大码啊?”
村主任已经热情地挑起工作服,我想跺脚骂街,可骂的人不能骂,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活。
相传一百多年前,清末庚子赔款那时,仁爱镇还不叫这个名字,当时被一场疫病笼罩,全镇的人被一道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鸿沟隔绝其中。
天要亡人,但命不该绝。
有三个大夫来了,三人互不相识逃难聚到一起,听说这里有疫情,或是救死扶伤,或是贪图朝廷赏银,或是图个名声,总之镇里的百姓很开心。
后来疫情平了,老百姓感念三人恩德,要立个生祠,但三人都久在杏林,也读过圣贤书籍,不以怪力乱鬼神。
扯来扯去,总要给被救人一个还愿的机会,于是修了村口那座古怪庙,村里人称为“药公祠”,每年春节全村老小先拜药公祠再拜父母祖宗。
“忠义诶”,路过听说的人总要夸上一句。
“虽然愚昧但很正能量”,这是我充满批判主义的评价,听着就比他们的高大上。
立了祠,那三个大夫据说就留在这里,在一条街上开了三家药铺,各自坐堂问诊免不得抢生意,于是三位大夫在村里族长见证下立下君子协定,约定各自看一个拿手的领域,各家药铺药材互通有无。
“托拉斯垄断嘛”,我还是不屑一顾。
三位大夫的名字不提,姓氏就很有特色。
牛大夫,擅长内科。
羊大夫,擅长带下,就是妇科。
马大夫,擅长小儿。
传承百年,三位名震一方,据说也曾有省城的三甲医院来请,那时为首的牛大夫面对来客殷切的目光,奉上一杯清茶后只语未答。
后来就是几年前了,一条高速路规划到附近,修路的工人工作时突然昏厥,吓坏了一干负责人,急急忙忙送上车找医院。
远水不解近渴,给工地送饭的本地人让找神医镇。
负责人急忙打开手机找地图导航,换了三四个输入法没有神仙镇的地名。
最后还是本地人带路,来到擅长内科的小牛大夫。
之所以这么称呼,因为老牛大夫自称年老体衰,望闻问切都不灵了,接收省里大学邀请做了个清闲的客座教授。
谁有没有坑儿女的爹娘,我感觉跟这个小牛大夫同病相怜。
小牛大夫一般不这么称呼,村里人称为“九爷”,据说是他妈妈拜了九次药王爷才生的他,自小熟读医书,长大后读了医学,还喝过欧洲的墨水。
学成后回国他爸爸请羊、马二位大夫吃酒,酒席上三位大夫百般刁难,他对答如流,最后老牛大夫一拍大腿,拉着其他两位大夫的手,像是学刘备托付刘禅。
“我这儿子,以后劳烦两位兄弟了。”
就这样,一位精通中西医的大才,被栓在这么个小地方,成了一个乡村大夫。
医术精湛不输前人,多少病属被这个年轻的大夫折服,于是村里人当他妈妈当年求下了药王爷的童子,是仙人降世临凡,又因为求了九次,所以称呼他为“九爷”。
九爷看病跟他爸爸一样,奉上一杯清茶,不管病人喝不喝,这茶凉之前诊出你的病症。
“神乎其技”,我暗暗赞道。
病人昏厥着,自然没看到这一幕,我不禁为他惋惜。
针砭药催,不多时那人悠悠醒来,九爷问了几句后,让众人离开,而后独自一人跟病人聊了起来,这次比看病的时间还长。
负责人见识到这一幕,热络地跟另一位“志愿者”聊起来,听她吹嘘羊马牛三家在这上百年间治好的疑难杂症,末了还介绍了药公祠,告诉负责人可以去那里拜拜,信则灵。
有客人自然要有导游,于是我便被赶鸭子上架,她似乎设计好的,明知道我讨厌那种愚昧地方,安排我去介绍。
领着负责人转了一圈,介绍着满墙的锦旗,自然被问起那几个金色锦旗,久没人收拾以致有些褪色了。
“铜的吧,金的还敢放这里。”
负责人看完,感慨万分,说回头也要送一面锦旗来,保他的工地工人健健康康。
待我俩回去后,那病人刚从屋里出来,神情似有些低沉,九爷走过来跟负责人叮嘱了两句,便让两人回去了。
“九爷,你刚才看病花了半小时,后边聊天聊了两个小时,这是什么意思?”本着年龄相仿,我大着胆子问道。
九爷也不掩饰,直接说道:“他这么干下去会损害身体本源的,我跟他聊了这些,也没什么事。”
“什么是身体本源?”
“就是折寿,他现在需要休息。”
我大吃一惊。
“那你怎么不跟那个负责人说,回头他再晕倒了,可就成你的事了。”
九爷微微一笑,也不回答,背着手走了回去。
好没礼貌,本来当你是朋友呢。如此草率行医,早晚出事,话虽如此说,我心里还有些担忧,毕竟收了五百块钱诊费。
那人最后已没来,一周后听说他们工地搬到下一区域了,临走前那各负责人真的送来一面锦旗,笑盈盈地挂在后殿墙上。
再后来暑天了,九爷家里多了一个身影,据说是他指腹为婚的妻子,当初他爸爸治好了村支书母亲的病,村支书笑着说自己媳妇要是生个女娃,许给他爸爸做儿媳妇。
这女子是个狠辣的人,每天穿着运动短裤拉着九爷晨跑,跑得气喘吁吁才罢休。
暑伏天很难熬,尤其在这个落后的乡村小镇,几乎没有娱乐设施,以农业为主,手工业为辅的经济体系下,每天看病的人多了一倍,害得我在炎热天气下站岗时间多了一倍,胳膊也晒黑了不止一个色度。
每年这时,村里三家药铺要免费发放避暑药品,而后马大夫过五十五大寿,另外两家为贺寿,决定每日义诊一个时辰,只看病不开药,也不收费,但只限制十个疑难杂症。
“有些故弄玄虚了”
每天清晨可以看到各色奇葩病症来到这里,通常十五分钟一个,真的是一碗茶的功夫,甚至有的病人只得到一句去某某医院的话语。
我暗地里打听了一下,村里人真守不住秘密,那个某某医院的某某科大夫就是马大夫的儿子待的科室。
好一个瞒天过海的义诊,到头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打广告。
我心里暗暗鄙视这些人,虚伪至极。
直到有一天,宿舍里停电了,我从一身热汗中醒来,闻着一股呛人的烟气,打开门原来是一束艾草。
“还算有心,只是不如放盘蚊香,呛死个人。”
一边腹诽着,一边走上街活动活动,想着早点摊过会该开了吧。
街上已经有人在排队,抢那十个名额,其中一个老头戴个发黑的红帽子,带着一个胡子茬穿校服的男子,看着那么滑稽可笑。
“您好,小伙子,您能过来一下吗?”
喊我,我狐疑上前,不知他要做什么,总之装惨卖可怜我是一分钱都没有。
“你能帮我看下座吗,我儿子想吃糖了,我带他去小卖店看看。”
“吃糖,吃糖,吃糖。”
他那个傻儿子就在那喊着,我都有些想笑,跟卡带的录音带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唱“池塘边的榕树上”。
心里怎么想可以,但怜悯之心要有,我一拍胸脯道:“没事,去给他买糖吧,不过你这个孩子该喝可乐。”
红帽子老头讪笑着带着儿子离开了,这边我帮他抢到10号,为此还跟那个虎妞吵了两句。
虎妞太没有爱心了,不过跟九爷这种伪善医生正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千万要互相伤害,免得殃及他人。
还是老套路,一杯清茶几句安慰,不是说某某医院,就是说等羊马二家药铺开门。
这里补充一句,清晨义诊是九爷独干,因为他说羊马二位年岁已高,清晨寒气重不适合。
很快到我了,那老头还没回来。
“你来了,坐吧。”
一旁的虎妞给倒上茶,我诧异地看着这“夫妻俩”。
“我替人排队的”
“我看到了,把胳膊给我。”
“所以,你没听见吗?”
九爷仍伸手等待我放上脉枕,我有些不耐烦起身要走,虎妞一把给我按住,那胳膊劲大的像个老爷们,拽着我手放到脉枕上。
“行,好汉不吃眼前亏。”
打又打不过,既然你想看,那就给你看,我反正又没病。
就这样故弄玄虚了五分多钟,九爷睁开眼,脸上泛出喜色,随即抱拳拱手恭喜我见好,再有一月就能痊愈了。
“再有一月我就滚蛋了”,我心道,那个被我顶班的大姐月子差不多,前几日还说要回来,被村长劝再休息一个月。
“得了,谢谢您的医术”,我嘴上假装应承着,又突然话头一转“我这病体沉疴的,不用一个月,吃顿早点就能好”。
九爷不知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厚脸皮,点着头笑道:“那我给你开服药,请你吃顿早餐,说来你过来俩月了,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
“小兰,去买三份早餐,我还是要一个茶叶蛋。”
虎妞应声便去,突然想到我,问我要不要茶叶蛋。
干嘛不要,而且我嘴上不服软:“当然要,这是我的药引子,是吧九爷。”
“哈哈,药引子,对对对,你还要豆浆吗,药引子太容易噎着了。”
我们三人各怀心思取笑着,红帽子老头回来了,一看人已经散了,只剩下我坐在病人席上跟九爷插科打诨。
“哎呦,您怎么占了我的位置。”
被误会了,我正要解释,红帽子老头又说道:“算了算了,也是我回来的晚,给谁瞧病不是瞧,我跟大宝再等一宿便是。”
这时我才发现他北上背着的行李里有一个简易的席子,敢情他们父子俩昨个打地铺排队,难怪今个一大早看到他们排在第一位。
“哎呦,别介了,我再给您说说。”
我这边正要说,九爷已经开始收拾桌子。
“九爷,刚才我就是替这位老伯排队,现在正主回来了,您受累给瞧瞧吧。”
“是嘛,你这忙帮的,成你自己的了。”
九爷嘲讽我一声,并不见动作。
我有些恼怒,一把扯住他袖子,似是把这俩月的不满发泄出来。
“亏你还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怎么如此薄情,这对父子不知走了多久来到这里求你看病,为了省点钱打地铺排队求你的义诊号。你倒好上来给我一个健康人瞧病,然后就这么看着人再熬一宿。”
我正义感爆棚,觉得这是跟邪恶的伪善医生作斗争,也是在跟我这小半生的操蛋命运说不。
“不就是挂号费吗,今个您猜怎么着,我管了。”
我拍着桌子似是吼出来的:“他的问诊费我出了,待会你要是敢糊弄人,介绍去什么你家亲戚的医院看病,我跟你没完。”
我气鼓鼓喘着气,九爷平静地等我说完。
“说完了,气顺了,那吃饭吧。”
竟然还让我吃饭?
我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似乎刚才说的那些话通通扎在我心上,说不出的难受,但又不知怎么办。
就这么匆匆吃完,看着虎妞给九爷秀恩爱剥鸡蛋壳,心里反而有些愧疚,觉得刚才是不是话说重了。
“咳咳,那个刚才是我不对,对不起。”
九爷仍是那个样子,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道:“这药很有效,堪称我经典药方。”
虎妞一旁帮腔道:“那也有炸油条的功劳,每次我去买都多给,能多给半个人的量。”
我脸似乎被火烤着,愈发感到羞愧。
九爷似是看出来了,一拍我肩膀道:“得了,别矫情了,你去隔壁马大爷家,我三叔在那帮着坐堂呢,找他帮我取份东西。”
马家药铺离着不远,或者说就在隔壁,不一会儿我拿着一份脉案回来了,给我的并不是马家人,准确说是老马大夫的女婿,也是九爷的族叔,自小跟随马大夫学医。
脉案写的啥,我并不知道,只晓得替红帽子老头交了五百块钱问诊费,然后九爷看了半个多时辰的病。
等到红帽子老头出来后,还是那副惨兮兮的模样,但手里多了一张名片,我平静下的心再度恼怒,这怎么还是介绍出去了,那人找你来的意义何在?
“老伯,他给你说了什么?”我故意问道。
红帽子老头赶紧把名片放在兜里,拉着儿子就往外走,我赶紧追上去,谁知老头就是不说,最后给我打了一个欠条。
“神医啊,九爷是神医,小伙子你就别问了,你也是个好人。”
拿着欠条我有些哭笑不得,临了被发了张好人卡,这算怎么回事。
转过天老头又来了,这次是自己来的,带着一张锦旗,颤颤巍巍挂上后,冲着药公祠里的神像鞠躬再鞠躬,腰都快折了。
当初我说到做到替老头垫钱,今天老头说到做到非要还我。
捏着五百块钱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五百块钱救不了他们愚昧的思维,五百块钱也给我带不来一丝快乐。
“哎,干嘛呢,你要是看钱也能看傻了,你的病五百块我可救不了你。”
不知何时,九爷过来了。
此时我看着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说他是骗子吧,总有人送锦旗,说他是神医吧,也没见他治好那个傻儿子。
“散散步吧,今天我有空。”
本不想去,可我鬼使神差般跟着他。
村镇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有长满农作物的田野。
“多美啊”
九爷望着田野,时不时有劳作者向他打招呼,他也热情地回复。
“我在欧洲时可看不到这热情的招呼,那边的人因为文化差异根本不怎么打招呼,所以我回国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回到这里,这里太美了。”
我有些不屑,全自动机械化的欧洲农牧业竟然被乡土中国的一声不咸不淡的问候打败了。
似是挑衅,我问道:“那你知道你一个留学生如果去三甲医院,能发挥多大能量吗,蜗居在这十里田间,岂是做大事的人。”
九爷哈哈笑道:“你是不是看康熙王朝看多了,总以为自己能像康熙皇帝一样。我是一个医生,在哪都可以救人,不一定非要去大医院,我家的药铺也能让我治病救人,至于你说什么做大事,在我看来治病就是治病,治好感冒跟治好癌症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造福苍生的善事。”
“呵呵”
我冷笑道:“善事,你眼看着红帽子老头睡在街上,你晨跑时绝对看见了,可是你还是不网开一面,收了他五百块问诊费。”
“还是这个事啊,五百块的事。”
“还有呢”
我似乎抓住了他的小辫子,继续说道:“上次那个工人,你明知道他应该休息,可还是让他继续工作,折他的寿。”
“还有你假借义诊之名敛财,介绍他们去找你朋友看病,这些需要我向有关部门反映吗?”
九爷笑的更乐了,眼泪都出来了。
我似乎遭受巨大的侮辱,眼珠子红了,看着他满是肌肉的臂膀,犹豫着要不要“替天行道”。
“你错了,不做调查就妄下结论,或者我还是其他病人被你先入为主的价值观做好了评价,我们双方做的任何事你都是瞧不起的,因为你本来就错了,你用你的价值观评价我们,可你却忘了评估你的价值观对不对。”
九爷一通“辩驳”,辩的我哑口无言。
我不甘下风:“你读的是医学院,不是哲学院。”
九爷笑道:“是的,我去欧洲在德国读了几年哲学,医学救人身体,哲学救人思维,作为一名读过大学的人,你应该懂这个道理吧。”
“懂”
我彻底无力招架。
九爷继续道:“那个工人,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劳力,却有父母孩子要养,让他停工休养就是断他家人的命,你说我该不该告诉那个负责人。”
“还有那位红帽子老伯,他儿子是脑部神经受损,在十几年前马大爷就给他儿子看过,这种病目前是无法医治的,欧洲有康复疗法,但一个疗程的天价足以让九成的家庭却步,他这次来不是求药,是求希望。”
“希望?”
“他得了癌症,这些年钱全花在儿子身上了,根本没有钱送他儿子去疗养院,因此想到‘信则灵’,来仁义镇找我们三家帮忙。”
“你帮了吗?”
“帮了”
我长呼口气,总算让这对可怜的父子有个着落。
九爷笑道:“你这人,忘了大仁不仁了,高中语文可是学过道德经的。”
“你之前看到很多病人,无动于衷,这次不过是偶然介入,才慷慨出手垫了五百块钱。杯水车薪,可你心里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反而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
被他说破,我更加惭愧,脑袋快低到胸口以下。
“红帽子老伯的儿子被安排到羊大爷女儿开的连锁咖啡店,那里有专门的老师从事培训大宝这样的孩子。”
“至于你说的我介绍什么的,那我一个中医,没有核磁没有手术室,那些脑瘤什么的我也不能拿菜刀切了,当然是让他们去医院。小马恰好在哪工作,联系他帮着挂个专家号,应该是做善事吧。”
听完这些,我沉默了。
原来我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我的眼睛被我的偏见蒙蔽,以至于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向着我的预期——一种厌世忌俗的方向发展。
“似乎我该走了”
我抬起头,脸上羞云未散,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这乡村田野真的好美,农夫也许没有大学学历,但有勤奋劳作的金子一般的心。
“是啊,你病好了,不走干什么。”
我被这句话搞懵了。
九爷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一条短信,是跟我爸的聊天,里面我爸几乎是从未见过的恳求的语气。
“这是什么,我爸把我当病人吗,在他眼里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loser,一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啃老族吗?”
我蹲在地上,几乎抑制不住地哭了,样子很狼狈,周围有人看过来,但看到九爷微笑的招手,又笑着走开了。
“得了,你知道你爸的,如果你是大宝,他也能为了你在街上打地铺排队,你只是太骄傲了。骄傲是好事,但不能让骄傲断绝父母的关爱,他们很普通,没有文化,说出似是而非令人哭笑不得的话,但他们的爱比什么都珍贵。”
九爷似乎也有些唏嘘:“我刚回国时说要回乡坐堂,我爸带着马大爷、羊大爷三堂会审,想着法为难我让我知难而退,最后我赢得了现在坐堂的机会。”
“的确,放弃唾手可得的主治医生职位,在别人眼里看着很傻,可当我知道当初我爸被省医院邀请时的话,我就离不开了。”
“我爸说,省医院不缺他一个江湖郎中,可十里八乡就三个大夫,一百年了三家如同三国魏蜀吴,别人眼里看着我们是对抗赛,其实我们是扶持赛,相互扶着坚持下去,坚持着让这一方乡亲有个盼头。”
“是希望,对吗?”我忍不住插话道。
九爷抽了抽鼻子:“对,希望让药公祠挂满锦旗,那三个字救了很多人,其实说白了我们三家也只是普通的医生,治疗条件和治疗手段甚至落伍整个时代,但是我们得坚持,给病人多一份希望,求医有时求得就是一个‘求’字,有希望哪怕明知是徒劳,坚持下去期待着有个奇迹降临,最后离开人世时可以笑着而不是垂丧着脸。”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坐月子的大姐送了好多土特产,感谢我帮她顶班。而我觉得我应该谢谢她,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活了一遍。
临走前,九爷和虎妞又给我开了一副“药”,是一桌丰盛的酒席,我喝高了,最后搂着九爷不撒手,气的虎妞差点上脚。
酒醒后我已经回家了,后来听村里人说虎妞,就是小兰是县中学的体育老师,空手道黑带七段,若三成功力踹一脚,没十天半月别想下床。
经历这三个月的“治疗”,我发现九爷会做手术,用那把虎妞切菜的笨重菜刀,割下了我心里的“怨”。
再后来我做了一份很喜欢的工作,遇到什么事总喜欢往好处看,有的人说我傻,我笑笑不说话,奉一杯咖啡给他。
过了几年,我又回了趟仁义镇,这次事先郑重其事打扮了一番,又专门找人做了一个精美的锦旗,恭恭敬敬挂在墙上。
虎妞大着肚子看着我的锦旗问道:“‘大仁不仁,是最仁’你干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写点人话不成吗?”
我看着她的肚子,约摸有五个月了。
“嫂子,你们俩没买票先上车,影响不好吧。”
虎妞不改本色作势要踹,我赶紧上前扶着,真动了胎气我可担当不起。
“去你的,我们早就领证了,这不一直忙着没办婚礼,后来有了娃,等坐完月子就办婚礼,到时候你记得来。”
“没问题”,我笑着说道“到时候喜酒和满月酒一块吃。”
“切,这次可别喝多了拉着我们不放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好了呢。”
被说道丑事,我赶紧变换话题。
“这副字当初还是九爷送我的,今个我奉还,并且这精美程度堪称全墙最豪华吧。”
虎妞扶着肚子,朝着墙上一个铜锦旗努嘴道:“那块,看着没就那个,是纯金的,据说俩人抬着才挂在墙上,后来掉下来一次,被卡在桌上。”
我赶紧凑过去,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忍不住用手捏了下,当然我不是什么鉴定师,根本看不出真假。
虎妞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指了指最下面的铭牌,我才注意这还是名牌金楼打造的,标着鉴定师的名字。
“这怎么不怕丢了吗?”
听我这么问,虎妞拍了下我后脑勺道:“怎么还不改,这里别管是什么锦旗都是病人的感恩,是咱们仁爱镇三家药铺和病患间的仁义,必须一视同仁。再说就算有人偷,也没人敢拿出去啊,这么大个金牌,出门就被人瞧见了。”
我尴尬地呵呵笑道,在仁义镇真的不能用外界的功利思维看事。
亲人之亲为仁,念人之恩为义。
能做到这两点,何处不是仁义镇。
在用我们自己狭隘的目光看别人时,先想到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这点在这个功利的社会很难做到,但很难做到不代表不应该做到。
就像我自认为是个健康人时,被九爷一通呛火把用层层知识包裹的愤世嫉俗之心显露在外,若是对的何必包裹,既然错了为何不改。
每个人都是一个病人,或许找不到一个九爷一样的大夫,但可以照照镜子把最不敢显露世人的一面展现出来。即便血淋淋,即便很痛苦,如果自己都无法审视,有何资格用此审视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