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并不是每一个夜里,我都愿睡去。

2017年8月12日      星期六夜      晴

夏天的日头似乎被人扯了一下,就是长一些,过了六点,吃了晚饭,喝了一碗滚烫的锅巴粥,四周还亮堂堂。隔河的西山顶上,因了松树的参差,散发出一长溜锯齿状的霞光,像没舒展开的拉链。

太阳躲在山的那边,如一个贪玩的孩子,不肯回家歇息。由于西山的阻隔,阳光的灼热已成强弩之末,还不及越过河面,已经奄奄一息。

虽然没有阳光,但惨白的水泥地面,经过一天大张嘴巴的吸收,此刻如只癞蛤蟆,正大口大口往外吐,热气扑面。

我吃了饭,尽管没有肉,依然拿起一根牙签,倚在门口,装模作样地剔着。我并不是摆谱,也不习惯摆谱,也许这是因为年龄的原因,也许是因要作正经事而无意识的前奏。

将牙签叼在嘴里,如含着一支烟,我提起一个水桶,从水塘边打上水,一瓢一瓢地泼洒在门口的路面。

水清清亮亮,带着温热,一落到地上,就失去了应有的柔情,尚不及滚动,便化作一张薄薄的青黑色的皮。待到我再去提第二桶时,先前的不知钻入地下还是升到空中,没了影踪。

虽然我的辛劳在地面没有留下痕迹,但却留在人们的心上。那一丝丝清凉,在一个一个夜里,悄无声息地爬到人们的身上,在面颊,在脊背,在四肢,在深沉的心窝处,久久地停留。

提了十几桶水,牙签也含得乏味,我已经干上正经事,也不需要太多的前奏了。“噗”地一声,吐掉牙签,开始我晚饭后的第二项工作,搬椅子。

我家的椅子依旧是那种松木制作的带靠背的老式椅子。这种椅子是纯木头手工制作,坐着凉快,靠得舒服,搬动方便。我们这儿虽然都盖了洋楼,也都添置了沙发,但家家都少不了这种靠背椅,且旧的坏了,必购置新的。

我搬了七八张,刚停下喘口气,东边的巷口就有人摇着蒲扇来了,接着,像有人约了似的,西边的巷口也有人踱了出来。似乎有什么目的地,又似乎没什么目的地,大家走到我家门口,便散漫地放慢了脚步。

此刻,只需我一声随意的招呼,“坐一会呀”,来人便就势坐在椅子上。慢慢地,人越来越多,再不需招呼,人们便自然地坐下,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我家门口平整开阔,东西通畅,前面是一口大水塘,塘边有一棵瓷钵粗的梓树,一到傍晚,比别处荫凉。

人们已经习惯了在这儿纳凉,一个,两个,十几个。椅子坐满了,有的人便坐到围墙的垛口上,有的人半蹲着,还有的晚饭吃得迟,端着饭碗倚在三轮车旁。

尽管不时有微风轻轻掠过梓树,拂着人们的发丝,但拿着蒲扇的还是在悠悠地摇,不急不缓,似乎要摇上一万年。任时光从扇底,从唇边,从越来越凉的水泥路面,轻轻悄悄地滑过如镜的水面,漫过河堤,越上西山,追着已经坠下的夕阳。

农村虽然已然繁华,但民风依旧淳朴,人们依旧念着“过个门槛就是客”。但凡在路上碰到了,大都还会点点头,打声招呼,笑一笑。倘若在某家门口稍作停留,主人便会热情地召唤,进屋坐一坐,你若表示站一会就走,主人会赶紧沏一杯茶,端到你手上。

见惯了太多城市的冷漠和匆忙,我很庆幸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小山村。没有太多叽叽喳喳的喧哗,没有太多明里暗里的争斗,没有太多生生世世难解的仇恨,没有太多刻薄无情的生疏。

不管我在外漂泊多久,不管我的衣着是光鲜还是破旧,不管我是昂首阔步还是畏首畏尾,不管我是志得意满还是一无所有,我一走进村口,只要有人看到,便有亲切的问候。

我的父老乡亲,让我的一生,无比富有,呆在小山村,已变成我一生中的可遇不可求。

夜的黑如一副无边的帘子,开始坠了下来,将人们温柔地笼罩。一些欢笑,一些戏谑,一些温情将黑夜撞得一荡一荡,向外鼓突着,吸引着在外漂泊的人。天上有一两颗星星,像发现了什么,不停地挤着眼睛,蝉儿好像进入了梦乡,再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我清洗水壶,放入新茶,倒上开水,泡了一壶热茶。我摆好所有的杯子,一连倒了七八盅,挨个端到人们面前。每凑近一个人,对方便躬身而起,双手接过茶盅,随即道一声客气。

茶杯太少,便轮换着倒,一遍又一遍,我不厌其烦。

夜更深了,星星开始隐去。夜更静了,只留下一些蒲扇声和偶尔一声轻鼾。人们依旧或坐或蹲或靠,任心思散在夜色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夜开始凉了,四处氤氲起一股茶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着一股浓浓质朴的乡情,是那么重,那么沉,将我裹在其中,再也挪不动脚步。

而我,甘愿就此沉沦,在这夏风轻拂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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