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长阿含经》卷六《小缘经第一》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人类始祖从光音天下凡后,以念为食,神足飞空,身光自照。而后,地上有甘泉——“地味”涌出,状如酥蜜,便有性情轻浮人用指头蘸着尝一尝,觉得很好吃,就开始用手捧着吃,别人也跟着学,“食之不已”,于是身体变得粗重,肌肉变得坚实,天人的妙色渐渐失掉,神足通也没有了,只能在地上行走,身光也消失了。时日渐久,地味消失,又出现“地肥”,吃得多的颜色粗丑,吃得少的,色犹悦泽。再往后,“地肥”也没有了,生出的是“自然粳米”,不带糠秕的,再以后,米就有糠秕了。然后出现两性差异,再分地,又有人偷盗,只好立首领管理,人类社会的雏形开始出现。抛开宗教的教化意味不谈,佛经这则故事实在是对人类饮食与自身精神关系的一则绝妙隐喻。
这是个奇妙的时代,一方面是极度的物质繁荣势不可挡,人们仿佛再次拥有了“神通”,对自然的自信前所未有,硬币的另一面却是精神世界的危机日益严峻,这危机悄然啃噬着每一个水泥森林中的生灵,大有“润物无声”的架势。人们面对急剧变化的时代和屡屡被颠覆的价值观满是迷茫和惶恐,同时也产生更多的浮躁与癫狂,不管何种阶层,很多人选择将“吃”作为一种攀比的标尺,甚至精神的寄托,很多人喜欢洋洋得意地自称“吃货”,各种吃的照片在人们酒足饭饱后被晒在朋友圈,仿佛将此作为一种自我价值得以重拾的“铁证”。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低调的素食主义者和茶人用《蔬食真味》为题,写了一本关于饮食的精美小书,处处显得与当前的社会氛围格格不入,却处处直指时人的浮躁之心。李韬先生的《蔬食真味》注定不会炫技,当然,如果非得用如今功利的眼光去看,这本书也绝对“逼格”甚高,李韬先生呈现了三十多道口碑绝佳的“中式米其林”菜谱:“削数片玉,渍百花香”的山药煨炖成独家滋味,“月浸瑶池”的萝卜和五谷同碗,用暖意消解食客心中缱绻,白茶慕斯以茶入西点,典雅隽永,中西合璧,酒酿年糕甜汤桂香扑鼻,甜沁亲和,茶泡饭、煎蛋面化繁为简,温馨亲切……
饮食本身是中性的,但饮食方式确实可以折射出食者精神世界的一隅。《蔬食真味》仿佛一股清流,却将映照食者内心的镜子擦拭得雪亮,在李韬先生近乎禅味的蔬食故事比对下,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镜子另一边的荒诞甚至疯狂。近几年,《舌尖上的中国》火遍大江南北,这是从里到外都质量上乘的好片子,却也无疑是一剂上得台面的兴奋剂。一些“吃货”们喧闹着仿佛觅得了“福音”,全然不顾自身身体健康指标的报警,他们疯狂地大嚼,相互攀比着各自见识过的“新奇”,将人类在饮食上的残忍泛起沉渣,让喧闹的更加喧闹,让浮躁的更加浮躁。某种意义上,“吃货”从个体名称已转换成了“吃祸”这一社会学角度的现象指称。这里不妨举两个例子,虽然极端,也算某种为了忘却的警醒:
“生食猴脑”恐怕是“吃祸”最为突出的代表:一个中间挖洞的桌子,洞的大小正好容猴子露出天灵盖。吃的时候,当场牵出一只活猴,将猴子的天灵盖部分从洞里伸出,同时用金属箍住,并且箍的非常紧,防止猴子因恐惧和痛苦而挣扎。吃的人拿着一把锤子,用力砸掉猴子的天灵盖,随即,猴子的脑部就像一盘红白相间的菜那样,呈现在恶魔般的食客面前。于是,随着猴子的一声惨叫,“生食猴脑”这道菜正式开吃,食客们拿出勺子直接挖猴脑吃,“讲究”的人有时候还会添加偏爱的佐料。
“龙须凤爪”是一道传统名菜,龙须是活鲤鱼的鱼须,凤爪是活鸡掌下正中的一块精肉,如果只用凤爪,则变通为另一道叫做“掌中宝”的菜。2005年4月1日,四川《天府早报》记者在一个农家乐院内,亲眼目睹了残忍的抠掌场面。报道是这样写的:
“在紧邻屠宰台边的小棚子里躺满了捆紧翅膀的肉鸡,一个年约20来岁的男子正用铁钩勾住鸡的双脚,将鸡倒吊起来,同时用根塑料管清洗着鸡脚,清洗完毕后,用一个带着倒钩的小刀,往鸡爪中间鼓起的那团肉使劲一旋,顿时,两块如指甲大小的肉就落了下来,随即,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而不停煽动的翅膀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在割下两块肉后,男子将鸡随手往地上一扔,继续下一只鸡的工作,而这只失去了两块‘脚掌肉’的鸡,依旧疼得在地上跳脚,仔细一数,这里已经或等待‘抠掌’的活鸡共有16只。不一会儿,一盘还有着血丝的‘生抠掌中宝’便端入了厨房。”
“生食猴脑”、“生抠掌中宝”这类菜如今已经成为过街老鼠,时不时地被主流舆论拿出来声讨一番,但其中内含的为了追求“生鲜”极致而不惜虐杀生命的邪念却渗透到“吃祸”的各个角落,即使不到虐杀的程度,“生活好起来”的人们也习惯了在买鸡买鱼的时候,确保到手之前它们是活蹦乱跳的,能够亲眼看到它们死在自己面前最好。《长阿含经》的故事并非无中生有,相反,在现今的时代,故事得到了某种印证,甚至是以更为光怪陆离的方式折射着我们的性恶和癫狂。
正是在这样“吃祸”横行的环境中,也有部分人顿悟了直面本心的另一念。在《蔬食真味》的后记中,李韬先生回忆道:“直到有一次,我被邀请看一场大型的蓝鳍金枪鱼解体秀,虽然它已经死去,望着我面前餐盘中很值钱的一大坨生鱼肉,我突然冷汗如雨下。我仿若在黑暗的禁闭室内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你何德何能,享受这么多不寻常的美食?”是的,《蔬食真味》是一本介绍素食的书,在某种意义上说,更是一本探讨人如何从饮食做起,慢慢调服自己的浮躁和戾气,最终实现本心的自我救赎。
素食的内核在“素”字一味上,这种“素”往往不仅指代食材的无荤,更是一种对待饮食时心态的“素静”。作为眉州东坡管理学院院长、棣Dee蔬食•茶空间掌门人和餐饮五钻餐厅评审员的李韬先生对此造诣颇深,从《蔬食真味》中能够看到他对自然的敬畏,对烹调技艺的致繁归简,特别是那种仿佛匠人一般的雕琢和真心。一碗简单的酱油炒饭中能够引出对酱油品质的讨论,酱油有酿造和勾兑之分,在选择上颇有讲究,而在炒剩米饭的过程中,先要小火勤炒,直到米饭全部散开,酱油事先加白糖拌匀后放入米饭中则要中火快速翻炒,甚至在小葱的使用上,葱白葱绿要分开,葱白炝锅,而葱绿则在米饭出锅后撒于其上,回归自然的真味。眉州东坡集团CEO梁棣因此感慨:“炒饭,看似简单,其学问很大。蔬食也如此,唯一的秘诀是不掺假,用真心。”
李韬先生和他的《蔬食真味》选择了一条类似于“以食化禅”的道路,更加难得的是作者并未因此沾染上另一个极端的不良习气,也就是南环瑾师父所言的,很多人将学佛作为一种自我的标榜,动辄满嘴佛气,自视甚高,对俗世十分轻慢,最终成了“佛油子”。相反,李韬先生虽然在书中详尽介绍素食,本人也是素食主义者,但他从未觉得吃素一定比吃荤有品位,吃素一定比吃荤高贵,这种对“无差别心”的认识是李韬先生福德所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李韬居士的福德,因为在讲喜马拉雅岩盐一章中,我们得知李韬居士在2004年初皈依了藏传佛教。正是这样的积淀,让素食星球创始人张思在这本书的序言中这样回忆他与李韬的初识:“第一次见李韬,是和朋友在Dee蔬食•茶空间吃饭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口的茶席后面泡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和吃饭的我们是两个时空的人。”
然而,李韬却绝非是一个以这种“疏离感”为豪的伪修行者,相反,他更重情,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乡情,李韬这种对情的拥抱是深得禅宗“不离世间”的个中三昧的,《蔬食真味》正是用“情”字为轴,以回忆为线串联起三十余道素食佳味。简单的糜子质朴无华,以其作原料的炸糕却让李韬这位山西的游子念念不忘,每次看到黍米做成的食物,表面欣喜,内心却泛起离殇,不由感慨“在年轻时打拼,在中年时感伤”。当35岁的李韬重回太原,一碗太原街头常见的荞麦灌肠(因荞麦有很好的清肠胃作用,故取名“灌肠”)上桌,还没等吃,就有点鼻子发酸,才吃几口,连着说“这个好、这个好”,然后怎么也忍不住,一边哭一边吃,眼泪噼里啪啦的……个人浅见,《蔬食真味》此处最是动人,一本被很多人认为是素食菜谱的书写到这个份儿上,已经突破了自身体裁的限制,不管对李韬还是对读者来说,都值了。
也许,在李韬先生身上,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蔬食真味对一个人本心的救赎,而这和一种对内心信仰的找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或者可以这样说,在蔬食上的息心静气必然带来内心的平和坚定,而对内心信仰的找寻过程也必然带来整个人在饮食上的巨大变化。按照世俗的眼光,李韬先生是在“吃货”最为羡慕的环境中选择了“放下”,由于工作原因,李韬先生能够接触到世界各地的各种各样的美食,布列塔尼的蓝色龙虾、关东关西的海参、四只就可以一斤的南非鲍、阿拉斯加的帝王蟹、俄罗斯的鲟鱼子、中国野生的大黄鱼、鸵鸟肉和牛肉、鹅肝酱……但当时的李韬也在经历着一场“食祸”,因为工作压力和长期的饕餮,他开始严重便血,常常从厕所出来,嘴唇因失血而苍白,他厌倦了每天朝九晚五、一年休息不超过十天的日子,经过深深地自省,他选择了逃离,逃离工作,逃离“食祸”。他开始追寻内心的信仰,并最终在素食和茶饮方面完成了一种寄托和皈依,这是一种绚烂之后微带冷清的“素静”,但禅的外相不正是这种本心回到原点的枯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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