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姑娘虽出身于贫贱人家,却一直想要嫁入高门大户。这种想法原是无可厚非的,是很多女子都愿意选择的一条人生的路。
容姑娘容貌好,能诵诗文,女红更是一流,自是能当得起一位官太太或者豪商家的富太太。反过来说,这样的女子嫁到平凡人家,倒亏了她。
容姑娘家是磨豆腐的。她自小就在巨大的磨盘和灰扑扑的锅灶前捱日子。她会提着沉重的木桶把里面的黄豆倒进石磨里,然后她的母亲——那位沉默寡言,因为劳累总是皱着眉的妇人就会吃力地转动磨盘。磨出的豆浆放进大锅里煮,她就会把一把把秸秆、劈柴塞进灶膛里。她的手被木柴上的小刺扎破了很多次,后来已经不觉得疼了。可是一大锅豆浆总是煮不开,她常会对着火光和烟灰眯一会,她太困了,因为做这些活计的时候,离晨光照耀大地还有好一段时间。
晨光熹微时,她的父亲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起床了。接着他会挑着两担豆腐走街串巷去卖。卖的铜板是不少的,可补贴家用的却很少。因为她的父亲爱玩鸟,他有一只黄莺,花了大几两银子买来的。她的父亲第一次提着那只鸟回家,炫耀地说它值多少钱的那天夜里,她的母亲忍不住偷偷地哭了。她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理解母亲的哭泣了,那是一种绝望的哭泣,是对生活完全死心了的哭泣。
她想,当她长大后,她不要这种为了铜板而哭泣的生活。
她自小爱跟黎海平一起玩。她告诉黎海平,她长大后要过富贵的日子。黎海平便陪着她想象富贵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一定得有丫鬟伺候着,什么活计都不用做。早上可以睡懒觉,睡的当然是枣木大床,被衾是精细丝绸织就的。要有一张梳妆台,铜镜永远都擦拭的干干净净,胭脂肯定是上好的燕地脂粉,首饰啊珠宝啊能塞满一张抽屉……
他们这样幻想着,后来便一阵失落,彼此都不言语。沉默之后,黎海平总是严肃地告诉容姑娘,他一定会好好念书,考上举人,那时候便要什么有什么,便能过富贵的生活。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是黄昏,他们在黄昏的时候才有片刻空闲的时间。他们一定是在山上林子里,黎海平刚打好柴,汗珠还在他稚嫩的脸上挂着。光线会越来越弱,变得十分温暖,在两个少年身上暂留片刻。
有一次,容姑娘给父亲的黄莺喂食的时候,不小心让黄莺飞了出去。她的父亲红了眼睛打她,用一根指头粗的木棍打她,她的衣服上渗出了猩红的血丝,她的父亲仍然打她。她哭着跑出门,她的父亲在身后骂她:再敢回来,一定打死你。她知道从小父亲就厌恶她,她原还有一个弟弟,可是生病死掉了,从此她的父亲就恨她,恨不得她也死掉。她跑到山上,听到砍柴的声音,就不哭了;可是看到黎海平,她又哭了出来。后来黎海平跑回家里,从米缸底掏出一个小布包,又跑到镇子上的花鸟店,用那一小包他全部的家产换了一只黄灿灿的黄莺,再跑回山上,把黄莺交给容姑娘。容姑娘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说,捉的,我很会捉鸟的。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今天没有打到多少柴,明天只好饿肚子了。这时候他们都还小,还不懂得爱情。可是容姑娘望着气喘吁吁的黎海平,想,也不一定要过富贵的日子。
他们在这样的时光里渐渐长大,直到容姑娘成了苗条美丽的女子,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直到黎海平成了长身玉立,英朗俊秀的秀才,仍然更加努力地读书。他们仍旧在山上林子里相会,仍然在黄昏的时候,阳光温暖,空气温和。
容姑娘会告诉黎海平,今天来提亲的那家公子怎么怎么样。容姑娘很挑,不是嫌弃人家相貌不好,就是风度不佳,或者是家底子不够厚。她总有理由回绝了一次又一次提亲。
他们俩个从没有什么誓言,从没有过互诉衷心。可黎海平离不了容姑娘,容姑娘也离不了黎海平。黎海平仍是告诉容姑娘,说他一定会考上举人,他这么说的时候眼望着容姑娘,双眸中全是情谊。容姑娘懂得,她愿意等。
可是黎海平连续落榜了三次。
落榜三次后的黎海平变得消瘦苍白,眼睛里混沌了,说话也没有什么力气。朋友们告诉他,考个十年八年的多的是,不能气馁。黎海平懂得这些,可他也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更知道容姑娘待嫁深闺,已经惹人议论了。
黎海平虽是秀才,平日里教一教学生,可所得甚薄,家中只有四壁。他不愿意容姑娘嫁给这样的自己。况且,容姑娘也不会愿意嫁给这样的自己吧。
黎海平心思烦闷,便常常跑到幼时打柴的山上消遣。一次,他在一块山坡上看夕阳。夕阳像是不动的,可隔一会再看它,它就掉下去一些。此时,满山的林子都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变得十分温柔。黎海平不由得想起这些年。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便自己养活自己。他白天在林子里打柴,手掌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新的水泡,厚厚的积攒一层茧子。他晚上读书,有时候困意太浓,他就接一盆水放在身边,困了就把脸淹在水里闭气。他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可他现在迷茫了。在命运面前,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最让他痛苦的,是无法给容姑娘她想要的生活。
恍惚之中,黎海平看到一个人影向他走来。他定了定神,看清楚了,那是容姑娘。
荣姑娘像是从夕阳中走出来的,那么美丽,又那么温暖。
容姑娘挨着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容姑娘看上去有些羞涩,她说:“我常常记起小时候,跟你在这山上说话,空荡荡的就我们俩。”
她握住他的手,继续说:“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不过富贵日子没什么要紧的。”
黎海平无言,看着她,心潮起伏。他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了两个人一起过清贫日子的画面。这是他所能获得的最大幸福。可他立即想到,这幸福是建立在容姑娘的牺牲上面的。
容姑娘在他耳下轻轻一吻,一阵幽香之气让他心神荡漾。他握住了容姑娘纤细雪白的手腕。
“很多事,在发生了之后才会让人放心。”容姑娘吐气如兰。
他猜不透容姑娘的意思。她是在安慰自己吗?
他定了定神,肃然道:“我一定会考上举人,等我回来娶你。”
容姑娘幽然叹气。他没有发觉。
此时夕阳落下了山林,余晖极尽温柔,把这个世界渲染的如梦似幻。
黎海平第四次离去,带着空前的决心和勇气,押上了自己未来的幸福。他初夏离开,直到飘雪的时候才回来。
在这个夏天,容姑娘的父亲喝多了酒,猝然离世了。他死的时候狠狠地盯着容姑娘,眼神中不知道是厌恨,是遗憾,还是愧悔。
容姑娘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她的母亲早就不太能劳动,现在养家的责任都落在了她头上。她每日起早贪黑,甚至抛头露面的去卖豆腐。她虽然疲惫,可疲惫中更显出她的柔弱的美。别人都叫她豆腐西施。
可生活却一天一天的入不敷出了。日子过得很难,只能勉强地填饱肚子。她拒绝了太多好男子,如今媒人已不太上门了。她摆了太多冷脸给媒人。
她的母亲生前恨她的父亲,现在倒念起了他的好。因为生活太冷清了。冷清比清贫更难让人忍受。她常常地唉声叹气,面上挂着泪珠。叹完了气,便幽幽地对容姑娘说:“盼你能嫁个好人家,也别再挑三拣四了。”
秋天到了,天气冷了。大风把屋上几苫茅草吹走了,屋顶就露出了丝丝天空。容姑娘变得消瘦,她的母亲也消瘦,而且常常咳嗽,抓了药来吃也不见好。
冬天到了,母亲咳嗽得更厉害了,常整夜地咳。磨盘变得很沉重,推了半天也推不出一桶豆浆。而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她整天都在等,整夜都在等。有一天一个人推门而入,却不是他。
是县太爷的师爷。县太爷的原配夫人去世,想要纳她豆腐西施为妾。而且讲得清楚,过两年就把她扶正,当真真正正的官太太。
她哭了。而她的母亲很高兴。一高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一把血。
她想,不如去死吧,跑到山上林子里吊死,干干净净,而且他回来就能知道。可她不能对不住母亲。
她怕这一天,怕了很久了。久到那个黄昏,她和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那时候她就想,只有发生了的事,才真正的能放下心来。
她含着泪看着师爷,看着母亲,看着破败的家和灰暗的天。泪眼朦胧中,一切都变得模糊,都幻化成一缕凄艳的美。
飘雪的时候,他回来了。他骑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丽。后面跟着仆从,带回了很多别人送的礼物和一个举人的身份。他喜气洋洋,还没来得及回家,没来得及去见他最想念的女人,就被县太爷邀了去。
很多官吏,很多士绅向他祝贺。他们说他前途无量,同时跟他叙同乡之宜。他高兴极了,甚至有些飘飘然。一副幸福生活的画面在他面前铺开。这幅画里,最浓墨重彩的,自然是容姑娘。
县太爷摆了一桌酒宴,单为宴请黎举人。县太爷不是那种脑满肠肥昏聩无能的县太爷。其实他也是举人出身,生得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有很强的书生气。因此他对黎海平很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酒酣耳热之际,有些富贾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黎海平。富商们不缺钱,但却地位。黎海平代表的就是地位。
黎海平对这种提议一笑置之。此时,就算让他当驸马,他也不愿意的。
他婉言拒绝了富贾。被拒绝的富贾似有些尴尬。他转而谈起了县太爷先纳的妾。于是话题转到了那位“豆腐西施”身上。
在县太爷的酒桌上,县太爷的妾自然是成了人间仙子,夸赞之词此起彼伏。有人述说她的美貌,有人赞扬她的德行,有人钦仰她的才艺。
黎海平心想:这些阿谀之词,用到我的容姑娘身上倒是恰当。
他恨不得能离席而去,奔到容姑娘身旁。
到后来,其他人纷纷提出让“豆腐西施”出来,好一睹仙容,敬一杯酒。
县太爷几次三番的推辞,耐住不众人的坚邀。他离席到后堂,过了片刻,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扶着丫鬟出现了。
褪去了粗衣倦容,换上了金钗玉坠、金丝裳裙,姿容绝艳,超然绝尘。此时的容姑娘美得让人惊叹,让人窒息。
她打量了一遍宾客,忽然,荣光焕发的脸上像是僵住了一样。她看到了他——原来夫君所说的举人,是他。
容姑娘的心脏一阵绞痛。
似乎有什么碎了——确实,“啪”得一声,一只白玉酒杯落在了地上,碎成渣滓。众人回过头去,原来是黎举人喝醉了。
碎裂的声音在容姑娘心头缠绕。那么多人站起来和她碰杯,说着好多好多话,她全都听不进去。她在想,为什么当时没有选择去死呢。
醉了酒的黎举人背起了“孔雀东南飞”。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最后黎举人也举起了杯,和她轻轻地碰了一碰。白玉酒杯碰撞的声音冷冽无情。
黎举人走了。他走得摇摇晃晃,似乎不胜酒力。是的,他醉了,他饮了一杯苦酒,不知何时能醒。
他看到一只黄莺“嗖”地飞到天上去。黄莺总是要飞走的,谁也留不住它。尽管他为了那只黄莺,付出了全部。
他忽然忘了为什么要考举人。他抄起那把古旧的斧头,进山里砍柴去了。砍柴的日子是那么快乐,却为什么要考举人呢?他隐约记得一个从夕阳里走下来的女人,和夕阳一样的美丽温暖,只不过太短暂。和夕阳一样,似乎是不动的,可一个不留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