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身份认同感缺失的。这一点早在很早之前我就意识到并且尝试着去改变点什么。诚然,我能做到一些事儿,比如在做什么事情时便专注当下,去做好它,竭尽所能去完善它。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我是知道的。我无比清晰且清醒地知道:我并不热爱它,乃至于从事它的我也依旧不被我所认可。
当然,这也没什么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过的。自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但我知道有那样一种存在:即使不热爱,甚至只需要运用自己的一点能力就可以做到比寻常人千辛万苦努力所做到更好。这并不稀奇不是吗?
曾经,我为此苦恼过,甘愿自己是个真实寻常的人,期许着向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前行,然后一生充实,步履不停。就像我的父辈,他们一生是标准人生的一生,无暇顾及其它,任何的其它都要为这标准人生让步。我不止一次看见他们的选择和判断。但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自己的事实,我不是这样的人的事实。
也许哪里出了问题?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就像偶尔得到赏识、认可、理解和包容,我依旧会内心触动,然而,这并不影响我憎恨这样的自己——像极了某种讨好他人、巴结奉承的行为,我鄙视这样的人格,连带着那一刻的自己也鄙视。于是,放荡和不羁,故作轻浮或自负,我平衡,我打破这容易沉溺的“陷阱”。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意识到某个问题,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某种真实矛盾和奇异平静:不痛快也不悲痛。
从始至终如《局外人》一般沉静,对生死的漠然,对正在从事的事情的专注多余其它,同时又能很快地融入当下,却也在此境中仍有心思遐想,敏感、矛盾、沉静。倒像是某种坦然的可贵品格。不过,作为同类,我深知这和品格或人格压根没必然联系,不过是作为真实存在,无法抗拒真实而不得不所做的妥协。
就像——“有时候越是聪明,就越是会去计较得失,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这不过是聪明人惯常的秉性罢了,我身上自然有其明显的痕迹,而这也是我痛苦的源头。一如我渴望成为寻常人,或最好是我只是一个存常人。然而,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那种“比较”得出的结论,我需要的是真实,是真实存在。是无需任何证明便不言而喻,是不需要自证便能一眼即明的结果,又或者干脆让我不知道。
是的,我曾无比渴求上天收走我的高敏感天赋,我渴求自己是个愚蠢之人。
不由得想起我的妹妹,亲妹妹,一个幼小的心灵挤满了世俗的偏见,浅薄的知识和见识使她过早的遭受不必要的悲痛。“一个人在不必要的时候受苦,痛苦就会超过必要的程度。”
她想到离开,想到赚钱,想到救赎,轻微抑郁,然后是聪明人的秉性同样在操纵着她。心力交瘁,悲痛欲绝。
我预见了这些,也可以想见其灵魂的匮乏,乃至于一眼洞见其聪明背后的算计。年轻人是不懂掩饰且擅长用想象和幻想以达到自欺的。
想到自己,想到自己自私的想望,终是一丘之貉,只不过我走得更深远些,年长些,也亲历过更多。也正是如此,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不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尚未沦落到需要考验人性的地步。
有时我会想到这些。就像妹妹想到离开,然后也清楚离开兴许压根没人在乎。不,她也有不知道的,她并不清楚人性的恶。私以为父母的恶已是最惨烈和最悲痛,她不知道还有更深渊的恶——“爱无法救赎生活,相反,它往往是压倒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才是最真实也最冰冷的绝望。”
意思是,外在的因素,外在的伤害,它们压根无法与爱抗衡,其更为危险的还在后面呢:“当一个人总是对生活不满意,但又不知道如何走向理想的生活时,这种状态其实是很危险的。很多的荒唐都会借由这种不满足疯狂蔓延,以星火燎原之势,将一个人最后的理智和尊严吞没。”
我呢?何以不痛快且不悲痛。是麻木么?是平静呢?
不过是一些很小的颗粒。如果将人比做一个瓶子,理性是水,情绪或情感是颗粒,它们不过是如火烛,未曾迎来风罢了。风过,摇晃不止。我并不阻止它们如此,相反,我观赏它。
就像我观赏自己的自私,观赏那些自私的想望,我曾臆想过:如果我能马上还清债务该如何生活呢?多半我就能够接受自己的身份,并以该身份、确认身份、认可身份,然后那样过活,像一名远古存在至今仍存的作家那般隐居。
可仔细想来,我内心期许的代价:何尝不是以一己之私,企图让观众读者来为我偿还?
“每一种生活都有代价,可不要等代价降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交换了什么。”
我是说,早已有人给出了答案:“我是为了写作才固守清贫的生活,否则干点啥都能赚到钱,只是没有时间写作了”。
没有时间写作?总有人对此表示怀疑,也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错觉和判断:兴许是读过太多励志的故事,半工半读,一边工作一边挤时间创作,或流浪于名利场,继而为理想供养……殊不知,那不过是一种宣传手段,合理化了人们的想象,你以为是这样,也是别人希望你以为的。实际上,答案要朴实得多:固守清贫,方有时间写作。
而我不敢,不仅因为害怕负面结果的不确定,更有前车之鉴。我曾伤害过她人,我至今仍每每念及心便阵阵彻痛。害怕失败,更怕重蹈覆辙的失败。
再加上,漫长的空耗,无法构建意义,无法创造更多价值,负债带来的负疚……何以痛快,何以悲痛?
我已清楚代价,我知道自己在交换什么,就像《局外人》里的默尔索接受审判和对母亲死亡的“不哭”,他没有选择反抗。为什么要反抗呢?如果命运如此,如果社会如此,如果规律如此……只好如此罢。
一如尼采之“猜想”:“如果我们拒绝在语言的牢笼里思考,那我们就只好不思考了;因为我们最远也只能走到怀疑我们所见到的极限是否真是极限这一步……”
又如木心答母亲话:“年轻时,少年气盛,只面对未来,只关心未来。母亲说:你志向对,可不是太苦了吗?我说:是,只好这样。”
是,只好这样。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被弄得半死不活。”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却不知该原谅什么”……逾期十一天,一切如常,却又不知常在何处?写作与清贫的常?通往“窄门”的常?市场与需求的常?当代消费观和价值的常?还是我对世界如此漫不经心的常?是不动声色和汹涌澎湃的常?又或既不痛快也不悲痛的常?还是只是庸常之于庸常的态度的常?真实矛盾和理想必经的生死之常,新生、重生、阶段性的常?吃苦的常?对抗自己的常?文学的“假绝望”的常?还是那看不见掌控看得见的常?又或心中有爱的常?……“艺术家逃艺术,是世界性的。”
艺术家应该在家里,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