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外婆家吃了长寿面,吃了雪花粑(雪岸粑),还吃扯粑(糍粑的一种),这是一年中,我们吃的最好的几顿饭。
还在外婆家住了一夜,留给我的印象深刻,觉得外婆家藏有好多好吃的食物。因为,第二天,我们离开外婆家时,外婆还叮嘱母亲常带我们来看她,她用手帕包了一些果儿给我带上。
她掂着小脚,摇晃着身体,一直把我们送到大路上,母亲挑着我们,她在身后一直挥手,到转弯处才看不见她的身影。
母亲挑着我们朝着县城的方向走,细舅(小舅)也不知道为什么,追赶了上来。原来,他担心母亲挑的担子太重,追上来换下母亲挑着我们进城。
我们进浠水县城,一定要过南门大河,过桥的人摩肩接踵,有挑菜的,有挑柴的,也有提着竹篮去赶街的人。耳边响着人们脚踩桥板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互相招呼的嘈杂声音,我听见有人说:“三婶儿!赶街呀!”
母亲回道:“是啊!我大(奶奶)最近人不好(身体不健康),想吃董糖(酥糖)!”
那人说:“过去呀!吴立生的董糖最好吃,现在的董糖变了。”
我眼睛盯着桥看,害怕地说:“好怕!桥要跑了!”
母亲安慰说:“这桥不会跑,是流水太急了。”
我又听见细舅说:“这桥的不会跑,只有东洋人(日本人)来时,才会被炸掉!现在也没有东洋人,也没有发大水,桥怎么会跑呢?”
那时,我一直想不明白东洋人,是什么人?吴立生是什么人?
进了县城,母亲把我和弟弟从箩筐里抱出来,细舅把弟弟顶在脖子上,在前面跑着,逗引的弟弟咯咯地笑。
母亲挑着空担子,手里牵着我,走过一条青石板的街道,街道两边的店铺是暗红色木门,木板门卸下来都靠在墙边,店门都敞开着。每家店门前还挂着一些彩色的布旗,母亲说,那是店铺的招牌。
母亲带我们进了一家照相馆,她为我和弟弟整理衣服,摄影师拿了一把小木梳子在我们头上刮了两下。母亲站在摄影师旁边,手摇着拨浪鼓,发出扑咚扑咚的响声,吸引弟弟看她。摄影师推着一只黑布盖着的木匣子,对准我们,他说:“细女儿!笑一笑!”
我好像没有笑,弟弟眼睛亮亮地盯着前方,每当我想起照像的事情,会很疑惑,母亲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照?
后来,等我长大了才明白,照像是很贵的,母亲把我看得重(当宝贝),所以,从我一百天,一岁,到弟弟出生前,每年都要带我去照相馆照像。而母亲自己很少照像,只有一张照片是母亲带我去湖南看父亲时照的,我们三个人照的合影,母亲梳着一对大辨子,看上去面容清秀。
而弟弟出生后,母亲工作忙,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每天黑糊(很多事情)的事,丢了锄头就是耙(忙也忙不完)。”
所以,她难得抽时间带我们去照相馆。这次是给外婆赶生(过生日),她才抽时间带我们进县城,另外她还要去南门看望彭婆婆。
我们从照相馆出来,细舅把我们又放进箩筐里,挑到十字街口放下,就回去了。
这十字街可是浠水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沿街连着是一家家供销社、粮油供销社、书店、副食品商店、药店、日杂供销社等。母亲带我们去了一家副食品商店,买两包董糖,我看见店员把一小封,一小封的糖整齐地码在牛皮纸上,包好后,还要在上面放一张红纸,再用纸绳子绑扎好,可以提在手上。她把糖包交给我抱着,然后,挑着我们继续朝前走。
这街道两边的屋沿边有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木炭、柴禾的,卖包面、蒸糕、油条、汤圆等小吃,竹篮、筲箕、簸箕、斗笠等手工产品,这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街上的行人都跟母亲一样,他们挑担子的都得侧着身体前行,有的人还要两边张望,看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可买,也有的行色匆匆,好象要赶着去看戏一样。
果真有人是赶着去看戏,有一个挑空担子的人,问一个背着小孩的男人:“王细哥!带儿伢(男孩)去边街看影子戏(皮影子)吗?”
那人背上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只风车,街上无风,他用手转动着。那人说:“陈个细黑儿(这人姓陈,混名叫细黑儿),你菜卖完了,同我们一起去。”
我坐在箩筐里,对母亲说:“我想去看戏!”
母亲好象没有听见,继续赶路,到有石条砌成的台阶地方,她在街边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这时,从木门里走出一位老太太,她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背,腰也伸不直,见了母亲,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她拉着母亲的手说:“伢儿哟,好久冇来,欠死我了(想死了)!”
母亲笑着,拿了一包董糖( 酥糖)递给老太太,然后又对我跟弟弟说:“乖乖,快叫彭婆婆!”
老太太接着糖包,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牵着我和弟弟跟她进屋里,“细伢儿!快进来!”
她还责怪母亲说:“你来看我,我就喜的不得了(欢喜),还带节礼?”
她搬椅子、凳子,又是端茶,又倒水忙得团团转,她又说:“中午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母亲喝了一口茶说:“彭妈!你别忙了,我们娘儿俩和讲一会儿话,我回去还有事!”
老太太那肯依,拉着母亲的手,生怕母亲会走,一定要我们留下来吃饭。她把糊的纸盒收拾起来,告诉母亲,她除了干打草包的活儿,还接了一些糊纸盒的事来做。母亲劝她不要太辛苦了,上了年纪还这么拼命。
在我们来县城之前,母亲曾经讲述过彭婆婆家的事情。我知道了彭婆婆的女儿跟我的姨妈是同学关系,两人的命运相似,她们从小都失去了父亲,都是苦命人,因此缔结为金兰姐妹,两家人也成了没有血缘的亲人。
这两家人来往也频繁,两家的母亲对下一辈的儿女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俩家人好的似一家人,如果谁家有困难都会伸出手来帮扶一把。
这个时候的彭婆婆家里还比较困难,大女儿上大学虽然有国家补助,总是要给一点零花钱,小女儿上中学也需要钱用。
彭婆婆说:“你们姐妹都帮扶我们家,真不知道怎么还这份情谊。”
母亲帮着彭婆婆烧火,用竹筒吹吹火,然后说:“彭妈妈,你就像我妈一样,再说这话就生份了。”
彭婆婆从我们踏入她的家门一直忙碌,母亲跟她真是像母女俩,一边忙着,还不停地拉家常。
我们要回家时,她一直送我们到南门口外,我们过桥时,她站在桥头不停地挥手。
在回家的路上,我对母亲说:“彭婆婆做的菜真好吃!”
母亲却说:“彭婆婆真辛苦,真不容易,天下妈妈心疼孩子能同得了一条心。”
“嗯!这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她想了想,才想说出这一句话。
她总是这样,想让我们体会活中的辛苦与艰难,用她的话说:“小孩子要知道生活中的甜酸苦涩。”
过了许多年后,母亲会问我,你记得彭婆婆嘛?然后,自问自答地说,她可是最勤劳的妈妈!
当然记得,我最喜欢吃的一道家乡菜炒辣子肉,回家乡做客都能吃到,唯独彭婆婆做的最好吃。她炒这道菜的手艺可能是最高水平,好吃到了想起就会口里生津,只要吃上这道菜,就会想起这位慈祥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