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离婚的女性,出走的娜拉

引言:

去生活,去犯错,

去跌倒,去胜利,

去用生活重塑生活。

——詹姆斯·乔伊斯

六月高考最后一科的傍晚,我放下店里特地留给女儿的鲜花,点了一杯滚烫的卡布奇诺。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太好了,终于要结束了。

褐色液体表面飘着轻盈的云朵,把今天视为解放,由衷地感到开心的,又何止是女儿呢?

校门口密密麻麻地坐着打着太阳伞、拿着扇子、水壶的家长,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妈妈!”

正值十八岁的窈窕少女穿着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的夏季校服,今天是她的高中生涯的终点站了。

她喘着粗气,眉眼弯弯,跟我十八岁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高兴,看来考得还行。

“你跑这么急做什么,真是的。”

我掏出纸巾替她擦汗,她捧着大束鲜花开怀大笑,得意自豪的小心思都摆在了脸上。

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因为她的花是全场最突出的。

看着她正处在意气风发的少年好时候,我忍不住感叹一声年轻真好。

“妈妈,昨天我跟你说过啦。今晚我要跟糖糖去吃饭的。”

我帮她拍完照片,正修着图。

“知道知道,死丫头,赶紧去吧。今天已经给你发过红包了。”

我嗔了她一眼,准备也跟朋友去吃顿晚饭。庆祝一下,即将迎来的全新生活。

今晚要去的咖啡店,想去很久了。

是之前在某书上看到的推荐,网红店虽然有好有坏,不过这家的话认识的朋友来吃过,跟我反映挺不错的。

抱着期待的心情,骑着我的小电驴在夏季闷热的夜晚中飞速穿梭着。

虽然热得难受,不过,不开车来是正确的。今天因为高考,交通情况不说让人抓狂吧,怎么也得郁闷上一阵子。

今晚咖啡店的人出乎意料的不算多,正合我心意。

待我走进店里,门檐上连成一排的风铃随着震动叮当作响。

门有点难推开,凉爽的冷风扑面而来,感觉重新活过来了。

“陈清,这边。”

离婚多年的朋友看上去年轻了几分,大概是刚过上舒心日子还没有多久,眉间那股困窘时独特的怨恨戾气仍未彻底散去。

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唏嘘,刚离婚的时候,儿子判给了她老公,财产没分到也就算了,还背了一身债。

“最近看上去气色很不错呀,用了什么护肤品呀。”

我端起解热的西瓜汁,这家还挺愿意费功夫的,用的吸管是玻璃质地的。

“哪里有用什么护肤品呀,你还不了解我呀。最近债务还清了,儿子也快升高二了,想想就觉得,有一种熬到头的感觉。”

她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气,儿子虽然判给了她老公,但是赡养费是一分也没有付。

她儿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上上下下都是她一个人花的钱。

“那小子,在我们刚离婚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不争取一下他的抚养权。”

说到这,她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呷了口咖啡。

“是我不想争取吗?是我争了也争不过,对我离婚也没什么好处。女人啊,都不容易。”

她想起我也是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看着我的目光里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

“英子啊,我准备这个暑假就去离婚。”

她微微挑起眉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似乎觉得它早该发生了。

“也就你了,这么多年了,我谁也没说过这件事。你是我第一个说的。”

离婚跟结婚是不一样的。结婚容易起来是两个人上午看对眼,下午就可以扯证的事情。但离婚是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同归于尽的事情。

一阵恰到好处的沉默,是我们打小相处出来的默契。

我感激她没有丝毫焦急的等待,她也高兴,我信任她说些无关紧要的心里话。

麻烦来麻烦去,没有过多利益牵扯的话。四十岁的时候,还可以坐在一起聊聊天,唠唠家常。

谁又不希望有人能够在心里惦记着自己呢?

“今天笑笑高考考完去跟同学吃饭了,她开心,我也开心。”

“笑笑跟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候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年轻时候的你。”

英子想起那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也觉得心头一热。

“她从小就跟她爸爸不亲,天天黏在我身后。”

“笑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她会理解你的。”

英子拍了拍我的手,给我加油打劲。

我的内心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镇定,我害怕着变化,畏惧着未知。

尽管已经准备充分,三年前,笑笑刚升高一时,就联系好了律师朋友起草离婚协议。

“英子,你知道吗?那小孩有六岁了。”

冷静理智如英子,也没能忍住情绪暗暗啐了一口。

“他家里是有皇位要继承吗?我也不觉得生了儿子,男人就能有多珍惜。”

“他自己可能是不珍惜,但他爸妈可稀罕了。”

想到这个,就觉得体内血液倒灌,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行了行了,别为不值得的人气坏了身体,笑笑以后还得靠你呢。”

英子对那两个老人的做法也颇有微词,再不喜欢女孩,那也是他们亲孙女,怎么就狠得下心说丢就丢呢?

要不是那天她顺路去看望她,正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能就见不到笑笑了。

想起自己家公婆对儿子的态度,轻轻摇了摇头,她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那个男人家里生活连饭都吃不饱,食堂的餐卡里早就没钱了,还是他班主任偷偷告诉她的。

“没错,就算是为了笑笑,我也必须跟这个不配做父亲的狗男人离婚。”

我咬牙切齿地攥紧了饮料杯,笑笑就是我的底线。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只剩下笑笑妈妈这个身份了。

只不做,偶尔还是会被那场不愿回首的噩梦惊醒。

我跟笑笑一样大的时候,就跟准备离婚的前夫牵扯不清了。

少女初怀春的时候,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一切与情情爱爱有关的存在。

小小的脚丫立在枝头上轻唱的喜鹊,飘落在肩上的花瓣,以及在身前不远处背着语文文言文的全村希望之光。

娇羞的脸庞在夜幕低垂时陷一片惨白的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地轻咬手背,止不住地哆嗦。

爸爸出事了。

“清清,明天开始,你就待在家里等着嫁人吧。”

大嫂一脸冷淡不喜地与这个笨手笨脚,做不清楚家务的小姑子擦肩而过,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千金大小姐了?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尽想些有的没的,也该她好好清醒一下了。

她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样天天背着书包,捧着课本,脑门上刻着我喜欢那小子的蠢样了。

偏偏自己男人宠着她,公公婆婆也宠着她,这下好了。家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悲伤是有重量的。

如铅重的双腿,酸软得几乎没有力气继续前行。

后背上背着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的双肩包,怀里抱着再也没有必要翻开的课本,眼泪像初春一样冰凉。

整个人都浸泡在对于无知少女毁灭性打击的绝望中,久久不能抽离,直至我听到他们的谈话。

“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女人嫉妒心都这么恐怖的吗?”

村里有恶名昭彰的二流子秦三极为罕见地做出了这样滑稽的表情,虽然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谈不上有趣。

“你哪那么多废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你这样往外一放,在村里是别想找媳妇了。我知道你们男人平日里就惦念着这小贱蹄子,要是我公婆在,这样的好事你想都不要想。”

“行了,姐,你继续说吧。”

秦三眉头皱了又松开,或许是想到少女那张青涩美好的笑脸。

“我告诉你啊,我是看在你是我表弟份上的。”

大嫂带着气,撇开头不理秦三。

“行了,表姐。我秦三这人是不怎么样,但是我对我媳妇是绝对没话说的。陈清这小丫头片子是个男人都得馋一馋,我今年都三十了,她跟了我确实委屈。”

秦三塞了一大把钱到大嫂手里,那个厚度相当可观。

“我是那种贪财的人吗,你也真是的。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

大嫂将钱塞了起来,脸上有了明显的笑意。

“就今晚了,那小丫头片子去学校拿书了,马上就要回来。你待会就装作过来吃晚饭,家里就我跟她两个人。”

我知道大嫂不喜欢我,但我没有想到。我扪心自问,没有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她却能做出这样畜生不如的事情。

比起愤慨,初尝人性恶意的恐惧占据了上风,那种感觉就好像漂浮着冰块的冷水从头浇到脚。

那时的我别无选择,也许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最先做的,就是把身上仅有的教材全部卖掉,换些微不足道的现钱,坐车去镇上。

是幸也是不幸,我刚好满十八岁,今天学校又正好要求带上身份证,宾馆相当巧合地前台人手不够。

“小姑娘挺清楚一人,行,来干吧。”

老板娘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带我去了员工住的地方。

“今晚就开工,你行吗?”

“没问题。”

我前台服务做满半个月的时候,他就像安排好的一样出现了。

每到夏天的时候,就感觉时间过得好漫长。无限延长的白昼,无限缩短的黑夜。

躁热不已,汗流成浆,黏糊糊得令人难受到想要气急败坏地跺脚。

什么时候,难忍的躁热才能结束呢。

停好车准备上楼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家,发现不对劲。

我出门的时候灯是关好的,笑笑还没有回家,那开灯的人只能是他。

内心平静极了,像一张干净的铅白宣纸,细腻滑顺。

钥匙扭开钥匙孔的那一刻,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该换锁了。

“陈清。”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局促不安。

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不自觉地感到紧张心虚。

“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笑笑今天应该还在学校吧,我记得她申请了住宿。”

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捉摸不透他的来意。

“陈世峰,笑笑今天高考刚结束。”

他石化一般僵住了明显衰老的躯体,啤酒肚大剌剌地凸显自己的存在感,皱纹,白发齐齐找上了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

“我,好吧。我待会给她发个红包,庆祝一下。”

我不会再为他的所作所为产生任何情绪,因为不值得,因为没有必要。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我希望快点结束这些没有必要的废话,早些步入正题。

“我爸,你也知道,他这几年身体不好。他快撑不住了,想要见你一面。”

我是知道,他弟媳跟我明里暗里提过不止一次了。

但是,他想见我,我就非得去见他不可吗?凭什么,他拿来的脸。

“陈世峰,不可能的。你连笑笑今天高考结束都不知道,却叫我去见你爸爸,你觉得可能吗?”

标准的大男子主义,不把女人当人看的他听到我说不之后,瞬间找回了场子。

“你是我娶回来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我爸他都什么情况了,你作为儿媳不去看望他说得过去吗?”

他又开始道德绑架了,谁给他的脸,果然人至贱无敌。

“那他要把我的女儿丢掉就说得过去吗!”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想要亲手将他一把撕裂。

从未见过我这般凶戾的模样,一幅要吃人的架势。

他拉长手臂指着我,呆楞了好一会。待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马站起身来,道貌岸然地缩回手。

“不可理喻,怎么会有你这么不可理喻的泼妇,跟精神病院里的疯子有什么区别。我再问你一遍,你去不去。”

我环抱着手臂,漠视他,与他无声地对峙着。

“……行,你不去是吧。那这个月的生活费我也不会打给你了。”

他一把抓起沙发上的皮包准备离开。

“陈世峰,我没有报警抓他们两个,没有把那件事情闹大,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平视沙发上我与笑笑十岁生日时的合照。

一看到笑笑,所有的叫嚣着暴动的血液,平缓了下来。

九死一生,挣扎一天一夜才换来的笑笑,是我最大的救赎。

我给了她一条命,她给了让我在泥泞世间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

“嘭”的一声巨响,将我拉回现实。

果然是个心胸狭隘的懦弱伪君子,我轻啧一声。先把锁换了,等离婚了就立马把这套房子卖掉。

或许是他爸真出了什么问题,作为大孝子的他,自然不能抽身离开。

可能是我心眼坏吧,但我由衷地感谢他爸让我过了最后的平静日子。

笑笑高考后放假,撒着娇,拽着我的手要一起去搞头发,做美甲。

“妈妈,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十八岁的女孩子,令人嫉妒的胶原蛋白满满,有哪一个会难看的。

“漂亮,当然漂亮。”

我不自觉地审视起四十岁的自己,可能老天在这方面特别偏爱我吧,从前就显小的童颜完全看不出已经年到四十。

还好笑笑长得像我,不然她就惨了。

“您保养得可真好,完全看不出来你们是母女。我还以为是两姐妹呢。”

已经是这家店的老主顾了,他们还是喜欢说些无所谓的奉承话。

跟客人聊天,跟客人亲近,是美发沙龙的老手段了。

“哪里呀。”

没有人不喜欢听顺耳的甜言蜜语,想到以后笑笑会经常做头发,我还是续费了一笔。

“妈妈,录取通知书明天才到。”

笑笑有些焦躁,手指卷着刚烫好的头发。

“你干嘛这么紧张,人已经进去了,录取通知书跑不了的。”

我摸了摸她微微发烫的头顶,心里做好了打算,是时候跟他见一面了。

学会化妆后,有二十年了。

一日复一日的重复操作,它早已成为了本能的一部分,等我从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的时候,妆往往已经化完了。

我看着镜中无懈可击的妆容,嘴角上翘。好,该走了。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倔强呢,到现在才肯服软跟我道歉。不过没关系,男人吗,心胸肯定是比你们女人要宽阔的。”

他得意地靠在椅子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啤酒肚似乎更凸出了。

“陈世峰,我们离婚吧。”

我放下大大的托特包,里面放着很多重要的资料。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怀疑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

“你疯了吗?现在跟我离婚,你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谁会要你啊。”

他鄙夷恶毒地白了我一眼,嘲笑我的不自量力,讽刺我没有自知之明。

“我可以自己生活,女儿现在也成年了。”

我平静地直视他。

“所以我才说你疯了,上次我就这么觉得了,要不要带你去精神病院看一看。作为丈夫,这个责任我还是会承担的。”

他笑出了声,仿佛我说的都是什么引人发笑的逗趣话。

我跟他见面不是为了听他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甩在了桌子上。他仅仅瞥了一眼,便神色大变,怒不可竭。

“你疯了吗,还敢找人查我。”

他差点一跃而起,到底还是顾及这里是公众场合,压低了自己的音量。

“或许你现在最该做的,是解释一下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此时跟笑笑一般大的店员正好端来了我想喝的黑咖啡,努力不去直视我的眼睛,强行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一见来人,就手忙脚乱地将照片一把拢在过分肥硕的手臂之下,强装出镇定自若的严肃样。

我们认识二十二年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最初为了在他手下讨生活,我费了不少心思,可能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他只爱他自己,他的面子是全天下最要紧的。

“陈清,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大半人生都走过来了。你拿这些照片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婚姻不过就那么回事。”

他惯会见风使陀的,见我不吃硬的,就来软的。可我这回软硬都不吃。

“你不想解释也没有关系,不过是我可怜你,想要给你最后一次做人事的机会罢了。你不珍惜也无所谓,这些照片代表的东西,你跑不掉的。”

他一抖一抖的脂肪上青筋暴起。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离婚吧,陈世峰。我最美好的二十二年都奉献给了这个家,笑笑如今也出色地长大了,我自问没有任何愧对我们婚姻的地方。”

“不行,你有什么资格提出离婚,我是不可能跟你离婚的。”

他眉间突然一松,嘴角憋着坏。

“你该不会是看上谁了吧,我知道很多女人会离婚就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

这狗东西,果然脑子里装的全是垃圾废料。

“你可以大胆地去查,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我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你们男人要是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他的指腹摩挲着茶杯表面,这是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性动作。

“为了笑笑,我们可以和平分开,财产一人一半。”

“你做梦,这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你这个自私冷漠的女人,跟我提离婚的时候,有没有替我们的女儿笑笑想过一丝一毫?父母离异的女孩以后找对象结婚有多难,你考虑过吗?”

他也同样很了解我,知道笑笑是我的软肋。

“你想想笑笑多可怜啊,才刚刚成年父母就离婚了。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家庭是破裂的。”

我不动声色,压制着隐隐燃起的怒意。

“陈世峰,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起笑笑,你不配。笑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父亲,她是我一个人带大的。她跟单亲家庭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有人因为我们离婚而嫌弃笑笑,那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笑笑不结婚也无所谓,我可以养她一辈子。”

忍耐,忍耐,控制自己的情绪是成年人应有的美德。

“……”

“行了,你别说这些废话了。你到底离不离婚,跟女人一样扭扭捏捏,婆婆妈妈的,你烦不烦啊。”

他瞬间恢复了算计我时的精明模样,将跟人谈生意时的架子摆了出来。

“你非要离婚的话,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你的心已经不在我们这个家里,那我们就好聚好散吧。只要你同意净身出户,我就跟你离婚。”

十指交叉相扣,胜券在握的得意感随着他脂肪上渗出的油一起溢了出来。

“陈世峰,我能给你最后的忠告就是多多学习法律知识,免得你哪一天栽进去了都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按照法律,出轨、与他人非法同居、非法生子的你才是那个要净身出户的人。”

他惊讶地上下打量我,没想到我居然知道这些。思量再三,扑通一声从椅子上跪了下来。

“老婆,都是我不该。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一次能不能原谅我?只要你不跟我离婚,我立马就跟那个女人断绝关系。看在笑笑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我会努力做个好父亲,改过自新,为了我们这个家。我会好好弥补笑笑的。”

他一脸真诚,真诚到令我作呕。没想到这些年,他最看重的东西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利益,脸皮厚到刀枪不入。

“笑笑相当支持我们离婚,这些天,她每天都问我什么时候去见你,跟你离婚。”

周围看热闹吃瓜的人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颜面尽失,屈辱至极。

“你个贱货,我当初怎么会娶了你这个不安分的臭女人,处心积虑算计我的财产。”

戴着金戒的手指对我指指点点。

“……”

“骂够了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词,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

我嫌弃至极地啧了一声。

“妈的,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你一顿。”

“好啊,太好了,你最好用尽你全身的力气,不留余力。众目睽睽之下你都敢对我动手,可太有利于我离婚了。你这个家暴男。”

我卖力地为他鼓掌喝彩,劝他快点动手。

“你等着,你给我等着!陈清!”

他甩袖而去,地板不堪重负,哎呦哎呦地哀吟。

我背起右手边的托特包,走去前台结账。

方向盘自如地打着转,车头路过一处处的红绿灯。

与按部就班、稳妥前行的汽车不同,我的人生从十八岁开始就走向了颠簸波折。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我的命运就此走向分岔路。

我本以为那一天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平平无奇,波澜不惊。

但是负责整理房间的姐姐临时有事,因为她平时很照顾我,所以我就帮了她的忙。

前面几间客人都不在房间里面,整理起来没有心理上的压力。

整理到第六间的时候,陈世峰应着敲门声扭开了门锁。

“你不是前台吗?我记得整理房间的是另一个人吧。”

他皱紧眉头,一脸提防地审视着我。

“那个姐姐今天家里有事来不了,我临时帮她的忙,明天就恢复正常了。您是我整理的第六间房了。”

他维持着复杂的神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窃喜。

“这样吧,我把剩下的房间都整理完了,最后再整理您这间。”

我推着清理工具,走向了下一间。

我那下虽然避开了陈世峰,他却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因为倾慕他才接过了整理的活,说来讽刺,这个误会让他自信地开始了对我的追求。

年幼无知,刚刚离开象牙塔庇护的我,深受言情小说的荼毒、传统思想的束缚,很傻很天真地以为自己最大的庇护是身为丈夫的另一半。

第一次从他甜言蜜语的温柔假象中清醒过来的瞬间,是我局促不安地护着肚子,暗自期待他能够体贴地安慰我。

“打掉吧。”

他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仿佛在说午饭吃什么一样漫不经心。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对他本就没有爱意,只有依赖。

因此比起心凉,更多的,是为此感到愤怒、不快。

与此同时我清晰地意识到,我选择的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想玩弄我。

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还被人抛弃等于后半生被判了死刑。

恐惧让理智迅速占据了上风,我权衡利弊之后发觉,除了跟他结婚,我别无选择。

“万一是个儿子怎么办,你舍得吗?”

我硬生生挤出几滴金豆子,泪眼婆娑地仰视着他,跪伏在他腿边,拉着他的手。

“我只有你了,世峰你救了我,你是我唯一的依靠。”

想到大嫂,我瞬间多了几分真心。

“给我一个家吧,世峰。虽然我很笨,但是我会认真学的。我很乖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是你的。所以……”

我耸拉着头,蔫蔫地抱着他的大腿。

“不要抛弃我,好不好,世峰。我知道的,你最好了。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我紧张极了,什么好话都说尽了。

“我只是一时之间吓坏了,刚刚都是混说的,不算数。”

他将我从地上捞起,抱在腿上,像好好先生一样抚摸着我腹部,同方才判若两人。

但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浑身都散发出愉悦至极的气息。

未婚先孕传出去太难听,顾及到自己的脸面,他立刻跟我领了证,办了婚礼。

再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笑笑刚出生没多久,他就因为工作原因调到了外地。

这些年来聚少离多,夸张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了一面。我跟守活寡没什么区别,但他出去的第一年,我身为女人的第六感就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人了。

那个时候我手忙脚乱地独自一人照顾笑笑,时常捂着嘴崩溃痛哭,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女儿。

偶尔上厕所的时候经过镜子瞥上一眼,我会绝望到身体瘫软,这个邋里邋遢,脸色蜡黄的臃肿女人到底是谁。

从前那个身姿曼妙的自己仿佛彻底被摧毁了,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更何况本就是图我美色的他呢?

情况在笑笑上了幼儿园之后开始好转。他相当爱惜自己的脸面,给生活费挺大方的。

因为忙着照顾笑笑,除了她的开销,我根本没时间花钱。储蓄卡里的金额还算可观,时间宽裕了起来,女儿也开始懂事,我便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因为我一直都深信,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样。如果我过不好自己的人生,那笑笑就没有可以学习的对象了,作为笑笑的妈妈,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丢在副座的手机一阵震动。

“喂哥,有什么事情吗?”

大哥因为第一个嫂子,对我愧疚自责,很少给我打电话。

“清清,你是不是要跟陈世峰那小子离婚。”

原来,他说不会放过我,就是跟我身边的人控诉我吗。

“对,我要跟他离婚。哥哥怎么看。”

“做得好,清清。哥哥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多添两双筷子吃饭绝对没问题。”

我一阵梗咽,酸涩得说不出话。这些年大哥一直过得不算好,身上的衣服破成那样了也舍不得换。

我给他打的钱,被他全部存了起来。前段时间,笑笑高考结束,他全部转账给了笑笑。

“哥,你放心,我存款养活自己跟笑笑肯定没问题的。再说了,陈世峰肯定要赔我一笔钱的。”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片刻,似乎松了一口气。

“清清,家里边那些亲戚朋友你别担心,我来应付。陈世峰那小子,我第一次看见他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配不上你。但是笑笑都已经有了,我也不好再开口。离婚这事,你做得很好。”

大哥一如既往的沉稳可靠,从小就是我最依赖的避风港。

只是我们各自成家之后,很多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为了让这件事速战速决,我之前就约好了他六岁儿子的妈妈见面。

对面的女人一副不谙世事柔弱小白花作势,令男人心疼的楚楚可怜,时不时偷偷打量我几眼。

我不动声色地呷着微烫的咖啡,按兵不动。

“陈小姐,看起来完全不像四十岁呢。”

我挑了挑眉,十指交握,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走法。

“我这人比较笨,嘴也不太会说话。要是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我真的不是有意。”

她捂着嘴,仿佛我是会吃人的野兽。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哦,林小姐可比自己说的要聪明得多,特别摆弄我早就玩烂的小手段。”

她脸色一变,如临大敌。

“别这么紧张,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数都数不清,今天要跟你说的,是互利共赢的好事。”

她警惕地盯着我,没有涂抹指甲油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的肉里。

“回去好好劝劝你孩子的爸爸,赶紧爽快麻利地跟我离婚。这样一来,你就有机会不再是小三,哦,也可能是小四,我不太了解;最重要的是,他要是跟你结婚了,你的孩子就可以上户口、名正言顺地让爸爸去学校接他、让爸爸参加自己的家长会。”

我从未见过在一分钟之内变了无数张脸的女人,她的变脸快到我只能看到残影。

“你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阳光下长大吧。”

“你会这么好心?给他人做嫁衣。”

她心中仍有不解,犹疑地看着我。

“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他宝贝地养大别人的崽子,挺有意思的。”

我发自内心,情真意切地轻笑一声。

“你在胡说些什么,这孩子当然是他的。”

她慌张失措,颤抖着身子。

“当然,这孩子当然是他的。毕竟这孩子也姓陈,对吧。”

前一秒,她如同要撕咬我的护崽母兽,下一秒,她如同风雨中摇摇欲摧的路边小花开始苦苦哀求我。

“陈小姐,您也是做妈妈的人。您应该也能明白做妈妈的心情,求求您了,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她拉着我的手,眼里泪光闪烁,全无作伪。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啊,小傻瓜。倒是你自己要藏好这个秘密,别让他发现了。其实这个秘密,你要是藏得好,我们大家都皆大欢喜不是吗?”

我温柔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所以,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了,还不快点回家拽着你儿子吹你的枕头风?”

她疯狂点头,松开我的手,迅速从咖啡店离开。最后哀求地与我对视一眼,我点了点头。

从那之后,过了半个月。

那个女人传来消息说陈世峰已经被她说服了,过几天就会联系我离婚。

我打电话告诉她我会把她电话拉黑,以后就是陌路人了。

我不会忘记人生开启新篇章的日子,是一个闷热的星期五。

比起上一次约陈世峰来这家咖啡店,他更胖了。

我怎么想不明白,年轻的时候那么削瘦的一个人,中年发福这么惊人,幸好要说再见了。不然我的眼睛和胃太辛苦了。

“陈清,为了挽留这段婚姻,守护我们的家,我已经竭尽全力。既然你执意离婚,那我们待会就去离婚吧,只不过,你要签下这份协议。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以后没有人会要你的份上,我愿意施舍你部分财产。”

我粗粗扫了一眼协议上的内容,冷笑出声。

“陈世峰,你是不是觉得官司我打不赢,没钱陪你耗?”

他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一提,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只有那些照片吧。”

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这些年,你发生过关系的每一个女人,请注意是每一个女人,我都有视频和照片。”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

“还有,你为这些女人花过的钱,每一笔都算我们共同财产,我可以将它们全部追回的。”

他极其冷漠地盯着我看,如纤薄锋锐的一柄利刃。

“不愧是我娶的老婆,难怪老人家都爱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第一次对我流露出了欣赏,在即将离婚的时候。

“夫妻这么多年,你知道的。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

“聪明的女人。”

我平静地正视他。

“对,聪明的女人。当初娶你,我算是娶错人了。你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陈清。”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可惜。

“可惜我不是个男人吗?还是可惜自己一直不曾摒弃对我的偏见。”

我捧起茶杯。

“人与人之间相处,都是带着自己的偏见的。不管有没有意识到。”

他也捧起茶杯。

“你以前没有喝过黑咖啡,跟了我之后,就喜欢上了黑咖啡。”

他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

“陈清,我同意分你一半财产。我相信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协议吧。”

我从托特包中拿出早已备下的协议,递给他。

他没有多看一眼,翻到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你可以安心了。待会我们就去民政局。我最后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里。

“你那天整理我的房间,是故意的吗?”

“或许你怎么想,都觉得我是故意的,但我确实是为了帮那个姐姐的忙,因为她很照顾我。”

“你爱过我吗?我之前查过你,你跟我之前确实没有跟人处过对象,但好像喜欢过一个男的。”

“我没有爱过你,所以我不曾为你伤心难过过。我可以这么平静地跟踪调查你这么多年,整理好你所有出轨的证据,就是因为我不在乎你。至于男的,女孩子那么大的时候,谁不看个几本言情小说。才多大的人,喜欢都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他欲言又止,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后起身结账,我们分别开车去了民政局。

“陈清,我们好聚好散。”

他接过绿色的本子。看在钱的份上,他想要怎么作都随便他。

再恶心,再作呕,忍过这最后一次就好了。

“陈清,如果笑笑愿意的话,两个孩子平时可以见见的。”

我回头讽刺地瞥了他一眼。

“看在钱的份上,我好心一回吧。陈世峰,这两个孩子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别妄想脏了我宝贝女儿的眼睛了。”

我挥了挥手,钻进了车厢内。凉爽的冷风搭配着即将到来的一大笔钱,我实在忍不住眉开眼笑。

“宝贝,你自己打车去美容院吧。我们一起好好做个美容。”

笑笑听出了我毫不掩饰的愉悦,音调也不自觉地升高。

“好啊!太好了,妈妈!恭喜你!我们待会再一起去吃好吃的吧!”

笑笑欢呼雀跃,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行,正好你成年了。再买瓶红酒好了,今晚在家你也尝尝大人的味道。”

那么较弱的一个小雪团子,眼下已经可以陪我一起喝酒了。

幸福的感觉就像澄澈的泉水流进干涸的心田,又如同自然形成的饱满的圆,残缺中锻造而成的完美。

笑笑抱着一大瓶白酒向我走来,讨喜地露出了打转的梨花漩。

“妈妈,我记得舅舅特别喜欢喝白酒。他肯定也很为你感到高兴,我们买这个带回去跟他一起庆祝吧。”

“行,就你最懂事。”

跟我一样高的女儿早慧懂事,时常让我忍不住心疼。

要是她有父亲的疼爱,或许就可以娇蛮一些了。那种有恃无恐的偏爱,注定是我这个做妈妈的给不了她的。

“妈妈,我真的很幸福。”

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外露的情绪。

“你不必为我难过,妈妈。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你没有像爸爸那一家子一样嫌弃我是个女儿,谁说了一家人就非得是三个人不可呢?两个人组成的家也同样很幸福呀。”

“你是不是偷偷给我找对象了?”

我眯起眼睛瞧了她一眼。

“我这,不是看妈妈你恢复了自由身。也该体验一下正常的男人到底什么样,人生重在体验嘛。”

这小妮子从小就很会扯鬼话,掰歪理。我气得捏了一把她的后脖颈。还是享受当下,顺其自然的好。

常言道:知足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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