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就被打回了原形。
上司在看到我的辞职信后,并无过多挽留。我们彼此都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来粉饰和掩盖各自的不满情绪。在行业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他,已经见识过太多年轻人还没入行就夭折在了门槛上。所以,他丝毫不意外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只问了一遍——“想好了吗?”我甚至还没点头,他就飞快地签下名字。效率极高,毫不拖沓。我想这大概就是大城市的优点,效率是第一准则,浪费时间就是谋财害命。
辞职的理由和梦想与远方都无关,我只是想要逃离。在搞砸上一个项目后,我彻底丢失了对于现在这份职业的信心。这本就不是我喜欢的工作,而能力不足终于给了我一个可以放弃它的理由。上司问我将来打算做什么,我说还没想好,也许会写些小说。他扬着的嘴角突然不经意地向下撇了撇,非常快的一瞬间,但是恰好被我捕捉到了。那种神情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前辈在面对后辈的无知与天真时经常会做出的。
但是我并不在意。
在这座城市待了五年,早就没了当初对于大城市的那种憧憬。随处可见的高级写字楼和流光溢彩的街景,在我心里宛如一滩死水,再也激不起半点波澜。甚至我开始觉得压抑,真真假假在我面前交替出现,最后成为了模糊不清的重影。几千万的人口同时居住在这里,就像是茫无边际的海洋上,漂浮着的成千上万个小岛。有的富裕丰饶,有的荒芜贫瘠,有的相互靠近形成群岛,有的远离大陆变为孤岛。而有的甚至已经被海水淹没,不复存在。为了避免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得不选择狼狈地逃离。
乡下老家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了。那儿早就没人住了,这座伫立在南方偏僻山坳里的二层楼房,已然是被时空遗忘了的模样。背靠着的小丘陵上尽是些早已枯死的茶树,和破旧斑驳的房子相互映衬着,倒是显得颇为和谐。满目都是凋敝萧瑟的景象,像极了一个古稀老人瘫坐在枝叶败落的藤椅上,咿呀咿呀地晃荡着,坦然等待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可不知为何,面对这派颓然消亡的景象,我的内心却似乎破土而出了一些什么。你要是称之为希望,我倒也不反对。在濒临破灭的时候,人总会因为本能的生存欲而滋生出活下去的韧劲。
据我所知,父亲是四年前搬走的。在母亲离家十几年后,父亲终于也舍弃了这里。他现在住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关于我的归来他毫不知情,我也无意去打扰他。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如今有了更重要的家庭要照顾,更是因为我们的每次见面都是在沉默和争吵中草草结束。
母亲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了远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现在,我对于她的印象都是模糊的,所有关于她的画面都以碎片的形式横亘在我的记忆里。当时尚且年幼,无法理解父母那充斥着硝烟的婚姻,更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就那样一走了之。但即便是在很久以后,我也依然未参透人们之间若即若离的奥秘。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老家的独居生活,整天没日没夜地伏在电脑前写一些不成火候的东西。如果没有绝对的必要,我不会出门。但我并不会觉得枯燥或是孤独,安静和沉默于我而言反而会带来安全感和满足感。我尤其喜欢清晨的时候,在这座老房子里自然地醒来,耳边除了鸟鸣和风声什么都没有。这时内心往往会涌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澎湃,就好像是从沉默中孕育出的一股力量正在慢慢凝聚着。
若辰是我和外面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每隔几周,她就会带着一些生活必需品来看我,有时也会住上一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若辰就像是我得以正常生活的保障一般。但若辰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有着典型东方女子温婉柔和的相貌,皮肤白皙,身材颀长匀称。一对总是笑意盈盈的眸子,有着让人莫名想要亲近的魔力。与她相处过的人,无一不会对她留下特别的印象。然而在她看似孱弱的外表下,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坚毅和执着,像是掩埋在河床里的宝藏,外人无法轻易探知。
相比之下,我是无比普通的。我身上没有那种轻易就能受人喜欢的能力,甚至有的时候,我表现出来的是孤僻和不合群。但是自从遇到若辰之后,我好像被人从阴暗潮湿的沟壑中拉了一把。我开始在精神上依赖于她,就像一个贪恋母乳的婴儿,希冀得到一些宽慰和依靠。
02
一天之中,有一半时间我都是在电脑前度过的,绞尽脑汁地写着一些我觉得有趣的故事。可是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并不十分有趣。它和若辰有关,也和我有关。但我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属于谁的故事。
入冬以来,我就更少出门了。绵密的雪花扑簌簌地垂落下来,大地变得异常静默。通常一觉醒来,外面就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万物失去清晰的轮廓,让人看不真切。
山里的温度要比城市低许多,老房子因为多年没人打理,冷风四处乱窜,老旧空调发出的隆隆噪音简直比外面刮的西北风还要肆虐人心。我不得不整日赖在被窝里,唯一的运动大概就是在键盘上打字了。我最近正在写一篇悬疑小说,但写到一半总是灵感枯竭,在情节编排上屡屡受挫。有时我就对着电脑发呆,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那天早晨,我又是被一阵寒风给冻醒的。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即使已经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也依然会有寒气不知从哪儿窜进来。捂热被窝需要很久,但让它变得冰凉只需要一瞬间。每次醒来,两只脚都是冷冰冰的。严重的时候甚至都感受不到知觉,像是被禁锢在寒冰之中,一不小心触地就会摔得粉碎。
我哆哆嗦嗦地裹着毯子去厨房倒水,一股热流从喉咙里淌下去,我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我胡乱塞了点面包到嘴里,就着白开水咽下去,然后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可大概是被冷空气麻痹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活跃过来,我仿佛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眼神呆滞地盯着光标发愣,直到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钥匙开门声。
我走出房间,正巧看见若辰拎着满满几大袋的东西走了进来。她瘦弱的身躯裹藏在黑色长款羽绒服下面,只露出两只圆滚滚的雪地靴鞋头。因为迈不开步子,而只能被两边的重物拉扯得左右摇晃,活像一只重心不稳的企鹅。
“冷死我了。”若辰放下手中的东西抱怨着,然后又从门外拖进来一个银色的行李箱。
“你这是要来常住?”我打趣地说。
“住一晚还行,常住就算了吧,这地方太冷了。”说完,她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羽绒服,款式和她身上的一样。她拿着衣服就往我身上套,“来,试试看,可暖和了。”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几句,她又一刻不停地把塑料袋里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一一放置好。紧接着她又开始环视起客厅和房间,时不时地叹几声气,以表明她对我自理能力的不满。眼见她就要拿起扫把了,我赶紧迎上去,对她说:“先歇一会儿吧!”
我这才和若辰好好坐了下来,她两颊上还泛着运动过后的红晕,嘴唇却是青紫色的,从里面呼出的气体立马在室内的冷空气里变成了视线可及的白色雾气。
“最近在写什么?”她看着亮着的电脑屏幕问我。
“一个悬疑故事,讲的是一桩连环凶杀案。”
“尽写这么可怕的,下次也可以尝试一下轻松的题材嘛,比如青春、爱情之类的。”
“爱情故事哪儿轻松了。”
“不就是一些卿卿我我、非你不可的浪漫戏码?”
“有些东西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轻松罢了。”
“好吧”,若辰瘪瘪嘴,把一个毛绒玩偶抱在胸前,“那你跟我讲讲你写的这个故事呗。”
“大概的剧情就是,有群年轻人去一个山间别墅聚会……”
“就像你家这样的?”还没等我说完,若辰就打断了我。
“那可比我家要豪华得多,毕竟好几千一晚。他们到达别墅的第二天就突遇了暴风雪,通讯方式全部被切断。他们被困在别墅中,只能用桌游来打发时间。但是离奇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这群年轻人一个一个接连死于非命。男主角叶宸在恐慌之下,怀疑凶手是他的一个朋友。因为这个朋友在到达别墅后的第二天就莫名失踪了。而在当时大雪袭山的情况下,人是不可能走得出去的。所以说,他只能还在山中,也许正隐藏在某个地方……”
“好了好了,别说了……”若辰再一次地打断了我,“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像真有变态杀人狂埋伏在我们周围一样。”
换做是往常,我一定会嘲笑她胆子小。可此时我见她脸色发白,只能赶紧拍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地安慰:“吓你的啦。”
我又起身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看见若辰正趴在电脑前,一脸认真的模样。“怎么,陷入创作瓶颈了?”她突然问我。我把水杯递过去,顺势坐在她身边,凑过去看她正在浏览的那个章节。
03
那是我写到的第一个受害人。她叫田佳佳,是主人公叶宸的大学同学,典型的富家女做派,脾气火爆,做事冲动任性、不计后果,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叶宸那个消失的朋友名叫秦天,正是她疯狂追求的对象。疯狂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即便已经被拒绝了无数次,她仍会继续准备下一次的告白。
田佳佳的身边并不乏追求者,其中也有一些家势样貌都与之般配的。可谁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磕在一个不喜欢她的人身上。在这场爱情追逐赛当中,田佳佳极为主动。平常心气高傲的她,面对秦天顿时就收起了锋芒。明明是个说话直来直去、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姑娘,可是在制造偶遇和惊喜上,不得不让人感叹于她的心思缜密。然而,她的专一和执着并未打动秦天。他的朋友们经常会半羡慕半调侃地说,这么好的姑娘你可得把握住了。可每当这个时候,秦天多半会摇摇头地苦笑几声。他明白,有些事情非要勉强的话,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死因是割腕,失血过多?”若辰看完后嘟囔着,“看着像自杀”。
“凶手伪装了现场。”
“也是,谁也不会专程跑到这种深山老林里来自杀。”
“要不要来猜猜凶手是谁?”我的提问显然让若辰有些猝不及防。
“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反问我。
“有一些构思了,但总觉得哪里出了错,所以卡在这儿写不下去了。”
“难道是和那个失踪的秦天有关?”
“为什么?”
“看上去太过于神秘的人一定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
“话是不假。”我不自觉地又陷入了剧情的思考中,可谁知若辰话锋一转,拉着我起身走向厨房,“别想了,先把肚子喂饱才是最要紧的。”
若辰炒菜的动作利落果断,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胳膊颠起勺来却一点也不含糊,调味料在她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降落,颇有点大厨的风范。她做饭手脚很快,不到两小时就摆满了一桌子菜,大多都是我爱吃的。我便也顾不得什么餐桌礼仪,放肆地狼吞虎咽起来。若辰虽然喜欢做菜,但自己吃得很少,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给我夹菜或是看着我吃。
我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一边不经意地对若辰说,你好像我妈。若辰笑着的脸孔突然僵硬了一下,然后继续假装没事地着看我,可我知道她的笑容里包含的大多是对我的顾忌。但其实我并不以为意。我想只要长大了,人自然就能摆脱小时候的不愉快。可是,现实却告诉我有些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通常来说,若辰如果没有急事的话,都会在我这儿住上一晚。这一次,也没有意外。冬日的阳光消失地特别快。一旦进入黑夜,寒冷就会加倍地来临。我和若辰就像两只冬眠的熊一样钻在被窝里,一起看电影消磨时光,就像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那样。
关了灯之后,若辰背对我睡下。我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纤细柔软,仿佛一捏就会碎掉。我紧紧地贴着她,贪恋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和温热,我想这也许是抵御寒冷最有效的方法。然而就在我以为若辰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那略带嘶哑的嗓音仿佛是有人在黑夜里撕扯着麻布,沉闷中带着高亢的情绪。
“是因为秘密”,我等待着若辰继续说下去,“是因为田佳佳知道了不能被知道的秘密。”
“你有秘密吗?”我问若辰。
“当然,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没有再接话,若辰也没有。我们在黑暗中各自规律地呼吸着,我不知道她睡着没有。总之在大约半小时之后,我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