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待在托儿所也会令我厌倦，我用茶缸子里的热气熏脑门，装发烧。还闩上里屋的门，躲在衣柜里，抗拒去托儿所。

我妈找来托儿所的阿姨，俩人一起敲门劝我，我更不敢吱声了，索性犟到底。她们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家里空落落地待了一天，午饭都没得吃。

绝大多数的日子，我还得老老实实地去托儿所，去经历我情愿或者不情愿的事情。

立春过后，可以在院子里玩了，我们靠着墙根站成一排，从两头往中间挤，被挤出来的孩子跑到两头接着往中间挤——

＂挤呀挤呀挤香油！＂我们扯着尖细的嗓音喊，＂挤出粑粑换汤球！＂

四五月份，枯冷的冬天彻底翻篇，就像一本黑白的小人书突然换成了彩色画册。几十个孩子蹦跳喧闹地绽放在黄土院里，老鹰捉小鸡、丢手绢、扔沙包的游戏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还有更激动人心的事呢，＂六一＂前，我们要排练节目，要演出，要化妆——我的天哪，我可真热衷这些活动，恨不得哪个节目都上，唱歌跳舞报幕指挥……巴不得都用我才好！

阿姨探讨舞蹈的着装，这个说，要穿小短裙。那个说，对，最好是红色的。演出服需要家长帮忙准备，第二天就有孩子带了红色短裙来，竟然是她妈妈用自己的大红裤衩改的，还缀了一圈亮片，漂亮极了！阿姨拎着裙子啧啧称赞，我很遗憾我妈干不出这种事，她给我织过一件红毛衣，用旧毛线鼓捣了大半年，我百般要求，她也不肯搞点图案出来，织好的毛衣为了区分正反面，糊弄着在胸前用白线缝了个竖杠，像粘了一团饭粒子。

演出前的化妆令我心醉神迷，阿姨用粉饼往我的脸蛋扑腮红，用一截眉笔描眉毛，用小手指在一个小圆盒里蘸口红涂在嘴唇上，脂粉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我大气不敢喘，等阿姨最后在眉心摁个红点，好了，大功告成！可以照镜子了——妈呀！多漂亮呀！仙女也就不过如此吧！天天画成这样我也愿意！为了能让口红多存留一阵子，吃晚饭时我还在撅着嘴。

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冬天的时候，它光秃秃的可不起眼了，到了夏天，树荫渐浓之时，它不声不响，开满一树绒嘟嘟的花，每朵花都像一把粉色的小扇子，也像一簇小烟花。风一吹，许多花掉到地上，树下光线斑驳，花影闪烁，蹲在地上捡花时，也会恍惚一下，咦，怎么突然间有了个这么好看的地方？

院子里还有一个铁焊的转盘，刚安好时刷了绿漆，没多久绿漆就被磨得所剩无几，差不多每个孩子都被它转晕过，过个一两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受折磨，没办法啊，院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游戏设施。

还有个好玩的地儿，就在窗台底下。托儿所的窗户是双层的，外窗凸出，外墙裙也宽出两指的距离，女孩们站在窗台下过家家，主要内容是做饭：捡来蚶子壳当饭碗；薅两根牛筋草，用玻璃切碎，菜也做好了；米饭就是沙子；小石子么，即可以当肉，也可以算作是馒头……做好的饭菜摆在两指宽的墙裙上，这真是个好地方，一点也晒不着。就这样玩了不知多少个时日，有一天，我端了菜往窗下跑，脑袋撞在窗沿上，菜都洒了出来，我懵了好一会，才明白是自己长高了。

门洞的楼梯底下是煤堆。我妈费了很大的功夫，给我做了个新沙包，里面还灌满了黄豆，沙包当天就被我扔到了煤堆上，无论如何也够不下来。

进了门洞往里走，有个小屋子，里面住着打更的爷爷。我们经常和爷爷打招呼，即使他不太爱说话，我们也会掀起棉门帘子，那是在冬天，我们朝里喊，爷爷好！然后快速打量下屋子里的摆设，其实就是一个炉子和一张床，还有一张小桌子，满足了好奇心，撂下门帘就走了。

上小学时，妈妈和邻居阿姨的八卦被我听到了，托儿所的老头，她们说，就是打更的爷爷被撵走了，说他用好吃的哄了一个姑娘去他的屋子，我听不大懂是啥意思，那个姑娘我倒认识，就住在后楼，那之后，姑娘去了外地，早早成了家。

离开童年，生活也似乎在剥去一层层薄软的外壳，不管不顾地生长并且坚硬起来。

回忆小时候，有种在空中鸟瞰过去的感觉，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存在着，我看见两栋小砖楼，它们破旧归破旧，却是完好的，没被拆除；合欢树还在年复一年地开花；不知从哪跑来几个孩子，推动了转盘……我想我是老了，喜欢回忆过去了，在我回忆的时候，我又变成了五岁，或者是六岁，我一心一意地待在童年里，并不盼着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