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宰相刘罗锅》最流行的时候,片尾曲《说唱十二节气歌》里稚嫩的童声街巷皆闻: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四季轮回,与之有最直接和最密切关系的人是农民,节气歌其实是中国几千年用来指导农事的经验积累。可是农民往往不会用文字来表达他们的感受, 所以关于四季最美好的文字都在文学家的笔下。
我喜欢东方式的四季文字,在林文月翻译的《枕草子》中,四时之美,宫廷女子只取片断:
“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
不管是节气歌,还是《枕草子》,或者中国传统文学中关于四季的浩如烟海的描述,从来都跟自然界相联系;然而,生活在中国的大都市里面,当我们远离了风花雪月,远离了花草鱼虫,远离了这样细微的感受,久而久之就与自然界的四季隔膜了感觉。我生活居住的城市,北京和香港———这两个地方在全世界都算得上超级大城市———创造出自己的水泥森林,高楼林立,路网密布。春夏秋冬的农事更替也好,文人墨客的四季意象也罢,渐渐地蜕变成为按季换衣。或许仍然有春天娇嫩水灵的桃、夏天亭亭玉立的荷、秋天傲霜独立的菊、冬天坚忍不拔的梅,然而似乎只关乎乘车前往观赏的路途远近。
不过,始终有一个季节,越来越有着特别的含义:这个季节在四季当中有着非常特殊的作用,那就是夏季。重视家庭生活的现代中国人,为了配合孩子的学校生活,往往利用夏天的悠长假期作为全家出行的绝佳机会。于我而言,更是赋予了夏季一个超越了自然规律的文化上的涵义。把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扔到一边,把晨读晚课的学习暂时中断,离开我们熟悉的语言环境,离开我们三点一线的常规,离开周边黑发黑眼的同胞,离开5000年文化浸润出来的日常生活,在夏天我坐上了时空穿梭机,飞越万水千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夏天之旅,特别的与英国有联系,远方不仅有诗,也有我不了解的历史和文化。
英国的夏天不同于北京的干热和香港的湿热,英国的夏天与暑无关。阳光灿烂的时候亦不乏凉意,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白云,无法用 “天上云卷云舒”来形容,因为太厚重,感觉是地上的羊群不知怎的飞上了天;若是下了雨,立刻乌云压顶,寒风瑟瑟,所有古老的建筑物显得更加阴郁,仿佛时光倒流回狄更斯时代。若是开个小车从南往北,一日之内可能经历夏秋和初冬。在伦敦的荷池边,我想起孟浩然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老孟的一年四季是365天,不紧不慢地更替,露水从一片竹叶滑向另一片的时间如此漫长,耳边心中都听到“滴答”声;而我真真实实跨越了时空,一日之内从大清的皇家园林圆明园,来到了日不落帝国的皇家植物园裘园,后者的主人曾经下令摧毁了前者。茨威格慨叹,“这个世界在道德上后退一千年的同时,同样的人类在技术上和智识上却一飞冲天便超越了百万年以来所取得的成绩:飞机征服了苍穹,语言传输可以在瞬间遍及全球,人类因此战胜了空间。”在夏天的裘园,我对此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2016年的夏天,我造访了苏格兰Inchcolm island废弃的修道院。曾用美妙歌声歌颂上主的修士们不再,沉默的石头却代替他们接待了远来的客人。攀爬在窄仅容身的旋转楼梯上,体会修士们独处时的心情;仰望高墙上仅存的小窗,仿佛看到上帝的光照到黑暗中;废弃的烤炉纪录了他们在人间曾经的烟火;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鸽房,也曾提供给食素的修士们难得的荤食。夏日艳阳之下,看着断壁残垣,不禁想起圣经中的“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我也走过了苏格兰传奇女王玛丽出生、避难、生育和生活的几所宫殿。她出生的林利斯哥宫,我完全没有料到是一座屋顶都没有了的废宫,比起如今尚在使用的圣十架宫的精致和华丽,林利斯哥宫的苍凉更让人感动。那个夏天,我还遇上了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盛大开幕。在古老的海风中,东方的故事,西方的传说,今人的狂欢,前人的戏谑, “Welcome, world!"几百场演出上演。从庸常的生活中抽离,共赴酒神的盛宴,投入到虚拟的喜怒哀乐、戏剧人生。仲夏夜之梦在爱丁堡开始,不可思议的神奇魔力、充满梦幻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城市。
一次的到访远远不能够了解这块土地,对此念念不忘的我于2017年夏天再次穿梭至英国。人来人往的大英博物馆,在假期中摇身一变成了旅游景点的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里士满区曾经辉煌的古董大宅,泰晤士河边记录着死去魂灵名字的长椅,每一天的游走都让我感觉如梦如幻。锡永宫的大厅里放着一座垂死高卢人的黑色雕像,让我大为不解:中国人的文化中,哪有在大厅放陌生死人雕像的。于是我向当地游客讨教。原来,英法为百年宿敌,锡永宫的主人摆放法国高卢人垂死挣扎的雕像正是胜利者的昭告。“再说了,那些逝去的人和事,一直都或沉默或喧嚣地在同样一个空间与我们一起,有什么可怕的?”回答我问题的英国女子耸耸肩,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我俩相视一笑,尽皆释然。
从伦敦出发,一路向北,在以浴场命名的Bath小镇领略古代罗马帝国的辉煌;在威尔士乡间的小旅馆里,墙上挂着来自中国著名画家的人体写生;圣戴维斯小城吹着亘古的海风,海边有小小的纪念碑不忘提醒英国的宗教历史;在Holy Island的灯塔见识了蔚为壮观的落日余晖; Bodnant花园跟孩子走散了,将伊甸园之旅似的美好行程硬生生变成了全园大搜查……
这个季节的特殊活动赋予了夏季不一样的含义,跟过去几千年来农耕社会里的活动完全不一样,不是农忙辛劳,也不是如何应对炎天暑月所带来的蒸人暑气,而是离开庸常生活去体会异质文化的一个非常特殊的契机。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终其一生,自始至终过着同样的日子,少有平步青云,难得衰落式微,也没有动荡和危险。时间的波浪将以不变的节奏,安逸而宁静地将我们从摇篮带往坟墓。而夏天则是主动挑战这一切的季节。
夏天之旅,我喜欢穿梭时空,主动去面临另一个文化,去发现、新奇、震惊和不解,去探讨世界和我之间的异同;夏天于我,有特殊的意义,如同池面轻漪,波心荡过之后,池底有了一颗从外面飞来的石子,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