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一提笔,一落笔,父亲两字跃然纸面,霎那间再次想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禁不住鼻子发酸,泪湿眼眶。

父亲生于农历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日,逝于农历一九九六年正月初二,至今整整二十二年。父亲去世之日,按农村的风俗习惯,是正上元,预示会给后辈带来好运。也许这是父亲冥冥之中留给儿孙们最后的恩泽。

忠厚,纯朴,农活能手,是父亲留给大家的印象。

记忆中,父亲从没与任何人有过口舌之争,他与人共事,一直都是宽容者。不多要半分利益,往往多劳少取。由于家里人多劳力少,父亲经常在应得利益方面不争少拿,母亲难免唠叨,认为父亲太老实本分,人说本分本分,本来那一份是应该要的,而父亲连本分都守不住。父亲却坚持自己的原则:与人合作,适当的礼让,合作才会愉快,长久。

犁耙水响,是对一个农村当家汉子的顶级褒奖,父亲就是个中翘楚。

听母亲翻古(讲述往事),生产队有头很大的水牛,牛劲冲天,性格暴燥,全生产队几十个会犁田的男人,它只服父亲和姨父使唤,其他人去使唤水牛犁田,要么不走,要么背左犁(不按正常犁路走)。听母亲讲,父亲用牛犁田时,是用语言和水牛交流,手中的鞭子只是一个摆设,从不像其他人一样随意的抽打水牛,而且总是挑最好的饲料喂养,甚至有时喂米浆。可能牛也通人性,主人对它好,努力犁田是它对主人最好的回报。

父亲做任何事都很精细,比如整土。只要见过父亲整过土的人,都啧啧称赞:像一封书一样。意思土地经过父亲的整理后,像书一样平整。每一个土块,都会敲得细如米粒,整土后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会修复平整,土边像刀切过一样崭齐。

父亲有极高的手聪。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父亲特意请织匠到我家织渔网,在织匠编织的过程中,他一直守在旁边,不时请教,只此一次,父亲就学会编织渔网。渔网的深度,宽度,网兜到网口网眼的大小,父亲都掌控得相当到位。令人叫绝的是编织渔网的网针,一片竹子,长不到十公分,宽不过两公分,中间三边挖空,留出一个挂线的细针,用刀修出雏形后,用瓷片反复打磨而成,做工相当精细,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

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每到雨天,父亲便用亲手编织的渔网,渔篓,在附近的小溪里捞大水鱼,稍微满足一下我和兄姐们对肉食的极端渴望。

以前家里人多,光靠出集体工,拿那点工分换来的口粮,根本养活不了我和兄姐们。

初春,父亲挑着鱼盆,里面装着一寸到三寸不等的各种鱼苗:草鱼,鲢鱼,鳙鱼,鲤鱼。冒着冷冽的毛毛细雨,走在泥泞的路上,一步三滑的到处兜售鱼苗。运气好的时候,几百条鱼苗也许一天就在附近卖完了,若是碰上鱼苗滞销,就会挑着七八十斤的鱼盆,到离家上百里的娄底周边去售卖。听母亲翻古,有一次父亲连续外出三天才半夜到家,原来买主没有现金交付鱼金,只好用谷子兑换,父亲生生地从百把里外,用鱼盆挑着满满一担稻谷回家,其间的辛苦可见一斑。

父亲修得一手好破烂:鞋子,雨伞,磨刀,磨剪子。七十年代,国家重农轻商,不准外出以任何形式经商,于是,每到农闲时间,父亲就会深更半夜,偷偷挑着工具箱到江西去修破烂维持生计。

父亲修雨靴时在上面打的补丁,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是补丁,他会根据破口的形状,相当合理的设计补丁位置,粘好后,先用刀把补丁四周修成斜四十五度的边缘,然后用打磨棒很精细的打磨,使补丁和原件浑然一体。磨刀,磨剪子同样是精细活,刀和磨石接触的角度要刚刚好,角度稍大,会越磨越钝,角度太小,则磨不出刀锋。父亲有两块专用磨刀石,都是他在山上寻来的,一块粗的,一块细的,先用粗磨石磨出大样,然后再用细磨石深加工,这样磨出的刀和剪子锋利无比。因为父亲手艺高,做事负责,所以他在当地拥有一大批固定的客源。父亲每次从江西回来,就是我和兄姐们的节日,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一进家门,放下工具箱,从里面一个白色的布袋子里倒出一口袋白花花的糖包,微笑着对我和兄姐们说:让你们过个包子年(饱餐一顿)。

        在生产队,不管帮哪个维修破烂,父亲从来都是免费,他的口头禅总是一句:我只是花点时间力气,又不用多少成本,力气是用不完的,乡里乡亲,不用收费。

      父亲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打鼓。十二岁的时候,就拜我们当地名师健道士为师,算正宗科班出身。不管是哪种打法,做法事的,打花鼓的,快的,慢的,父亲都打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印象最深的是他一手打鼓,一手打钹(民间称镲),两只手两种乐器,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至今,还经常有人评价,父亲打鼓的水平是附近十里八乡当之无愧的第一,去世几十年后还无人达到他的境界。

      小时候,由于人多口粮少,每次吃饭时,锅巴,红薯都是父亲的,而那点白花花的大米,则留给我和兄姐五人。

        那时,爷爷有一棵柚子树,每到柚子成熟时,父亲总会摘几个回来,然后剥给我们吃,剥掉青皮后,里面还有层白絮一样的皮,父亲直接往口里塞,而果肉则分给我们。那时,我们总是好奇的问父亲,酸酸甜甜的柚肉不吃,干嘛要吃那层晦涩难咽的白絮皮,父亲的回答至今犹在耳旁:白絮皮好吃,且有药用功效,理气。

    最难能可贵的是,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父亲却相当重视对我们的文化教育。他经常向我们灌输读书对人生的重要性,用最朴实的话教育我们:知识,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必不可少的,不读书,就是个光眼瞎子(文盲),光眼瞎子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干苦力活。为了我们能学有所成,他省吃俭用,努力挣工分,卖鱼苗,补破烂,五个子女,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

      重视教育,这是他留给儿女们的财富,同时也让我们传承了他重视教育的理念。九个孙辈,前面五个大的都大学毕业或大学在读,学有所成,分别工作在教育,医院,通讯,法律岗位上,相信下面的弟弟们肯定会以哥姐为榜样,赶超的标尺。

        父亲时刻用言传身教感染着我们:与人为善,遇事公正,做事勤奋。经常挂在他口边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亏,因为吃亏是福。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做人格局要大,办事胸怀要广。

      子欲养而亲不待。二十二年前,父亲永远的离开了他为之操劳了一辈子的妻儿孙辈们。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父亲用男人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用诚信,善良,正直,重教,为子女树立了优良的家风。

        父亲一辈子辛勤劳累,节衣缩食养大了五个子女,当他的子女刚刚可以回报他的养育之恩时,他却因病驾鹤而去。这,是子女们每每念及之痛。我和兄姐唯有把对父亲深深的愧疚之情,双倍奉呈于母亲,以慰九泉之下的父亲。

        在父亲八十岁阴生时,我写了几句告慰缅怀父亲的话,作为此文的结束语:

驾鹤西去二十载,耄耋之年来祭奠。

为母身健体又康,唯叹老来身无伴。

儿孙满堂家安康,新宅落成也辉煌。

常怀父恩谆教诲,严亲九泉可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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