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早上起床之后我又歪在了床上。抽烟,吱吱的响,烟灰轰然坠落。比村子深处传来的礼炮声更令人心惊。有人举办婚事,火药在这一天给他们留下记号。声音的波浪穿过村子蔓延到我的小屋,显得虚弱无力。我侧躺着,起初身体很轻好像没有重量,可以永远这样歪着,像堆不会化的雪。但饿是不治之症,重量开始苏醒,把半边身子压得发麻,一群蚂蚁正在从我的身体里向外行进。出门左转走五百米,再左转就是卖早餐的摊位。我没有起身只是抽出身下的胳膊。静下来之后我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恐惧.

被太阳曝晒过的手臂从昨夜开始蜕皮。时间的分身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整理头发。我正在变。有人在外面说话。异乡的词破门而入,没地方安置,成了障碍。我面对自己开始拘谨起来。理解自己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

长期以来我树自己为敌,为不可翻越的围墙,为苦苦跋涉而永无止境的穷山。我在自己的阴影下踽踽地活着。

我翻身,面对墙壁。脚踢翻了盛有烟灰的酒瓶,踢翻了长久以来的病态的忧郁,乍起的响声,像一根鞭子猛然抽在了身上,让皮肤骤然收紧.

天空对着大地喊话。下雨,像父亲在教训儿子,情绪波澜起伏。说一会儿,停一会儿。给孩子留段喘息的时间,接着情绪又激动了起来。我打开门把自己暴露在陌生的空气里。房东坐在屋檐下摘毛豆,她以摘毛豆的名义监视她领土上的生活。这个季节村子里所有的老太太都在做相同的事。

我转身关门,重新坐在了床上。我把我连同自由一起关在屋里。房檐上滴下的雨水,噼噼啪啪从早上持续到了现在,像失效了的催眠曲。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雨水把野外的动物往干燥的地方赶。我在接连拍死四只蚊子之后便不忍下手了,我看到了伏在左臂上的蚊子的表情,它不看我,只专注于纤弱的长腿按住的食物,大口的吞咽给几近透明的身体带来有节奏的起伏。我能感觉到它是眼含着泪水的,当它决定捕食我时候就报了必死的决心。我想我此生的所有意义就是为了,在某年某月的某时某刻喂养一只蚊子。我轻轻地朝他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看它了。

隔壁的女人起床了,洗漱的动作很大。一只黑色的甲虫受到了惊吓,顺着墙根儿奔跑。它的一生都在逃命,死亡紧追不舍。一尺厚的墙挡不住甲虫,也挡不住任何秘密。我总能闻到她的洗发水的气味儿。这是众多入侵中的一种。

住在最边上的青年房客用浮夸的腔调给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用方言回应着他。他快速说着"对对对."挪板凳的声音,他在老太太旁边坐了下来,很长时间不说话。我想他会问她有几个孩子。很多人都这样跟老人谈话来显示自己的成熟稳重。果然,他这样问了,但老太太咿咿呀呀说了一大堆,显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也许她没有子女。接下来他所有的话都跟毛豆有关。"这个跟鱼一起炒好吃,河里的鱼,"他补充到,"河里的小鱼。"他总是重复这句话,我想他说这话时一定还用手指比划着尺寸。他说话时嗓门很高,并不像是对坐在他面前的人谈话,他想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声音,他想让所有人都听到他是怎样悠闲地帮老太太打发掉无聊而又漫长的午后时光。青年的语气礼貌得发腻。我想人精一样狡猾的老太太一定把他的心思洞察地一清二楚,她一定在担心青年在说过毛豆和鱼之后突然带出一句这个月的房租恐怕要推迟几天之类的话。

雨渐渐停了,窗户的缝隙里渗进更加浓重的水汽。我退下拖鞋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这种原始的折叠之态,总能让人觉得安全。亲切的感觉,像从故乡发出的射线,直抵心窝。我的脸枕着膝盖几乎留下泪来。但没有,只是鼻子发酸什么都没流出来。我想我的皮囊是一个空穴,空无一物,连风都没有。

整个下午我都在犹豫是不是要出去走走。顺着马路往西走。汽车从我旁边驶过,会有一辆黑色,红色或者白色的车故意按响喇叭,目的只是想吓一下某个在路边闲逛的傻小子。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开的是辆新车。我会像生气了一样盯着它的后视镜看,也许会假装内行打量车尾的标志,嘴角兴许带着一丝嘲讽。我当然什么都没看清,我对汽车一窍不通。

路边有树,树后是小店或者饭馆,天气阴沉里面一定亮着灯,小店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盯着电脑看。我会往里看一眼,看她是否用余光注意着过往的路人。也许我会强迫自己不往里看,而加快脚步。我经常在夜里去小店买啤酒,通常是两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我什么话都不说。女人每次都用软绵绵的腔调说:我给你拿个袋子装起来吧。她有个女儿在上小学,有一次她问女人"厚积薄发"是什么意思。

再往前走我会遇到每天都会遇到的陌生人。建在路边洼地里的川菜馆门前总会坐着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低声交谈的老人。我从上面走过的时候,他们的视线跟着我走,每双眼都是一轮灼人的太阳,我的后背会星星点点地开化。我想他们一定记得我,当他们连我的侧脸都看不到的时候,就会在我身后的阴影里指指点点。

总有人迎面而来,用狐疑的表情看着我。(也许是我先用狐疑的表情看着他的)我的目光开始躲闪,最终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我会后悔走出房间,但我又怕原路返回,遇到相同的人。我继续往前走,在远处的十字路口右转,从村子后面转过来…

我想也许可以去网吧。去看一部电影或者随便查点儿什么。去网吧出门要往北走。三百米处有两间低矮的民房,开向小路的窗口都用砖砌死,里面烟雾缭绕,靠墙摆着两排电脑。负责收费开机的可能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可能是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太太,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光膀子的汉子。我会找一个左右两边都空着的位子坐下。拿起耳机扣在耳朵上,假装隔绝了游戏玩家的叫骂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很快就会有人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在缓慢的开机过程中他会看一眼我的电脑屏幕,好像马上就洞察了我是一个多么无聊,多么不可理喻的人一样转过脸去,从兜里掏出烟,咔啪一声点上,又把烟盒丢到桌子上。他打开花花绿绿的游戏页面,更加傲慢了,蔑视周围所有的人乃至整个世界。网吧的老太太会以打扫卫生为借口在每个人的后面站一会儿,看这些人都在电脑上干些什么。这一切都在我可知可感的范围内发生,我会越来越拘谨,好像全身都长满了睁不开的眼睛。而再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或者弄不清楚电影里在说什么。我会在两个小时也许三个小时后离开,我侧着身子从笨重的椅子的夹缝里出来,尽量不弄出响声,不打扰在魔幻世界里厮杀的英雄。

我把出门的点尽量向后拖延。似乎这样就可以推迟明天的到来。隔壁女人琐碎的活动不断传来。她刻意放轻了的动作,对我成了一种诱惑。我屏息捕捉着她所有羞于示人的秘密。可以感觉到她在等人。长时间的梳洗之后,她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都打扫了一遍。她的这种充满情欲味道的等待像我,怕见光。大段大段的静默的空白里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某一时刻她跟我一样都对外界充满警惕。

七点天就黑了,外面没了说话的声音。风,扶着窗台呜呜地哭。钥匙在兜里,吸收着我的体温。我知道我最终还是要出去。去我常去的小店,像往常一样买两瓶啤酒一包花生米。小店的门开着,女人穿着黑色的一步裙靠着门框嗑瓜子。紧身的衣服让她显得有些臃肿。柜台后面站着的是个穿白色衬衣的同样臃肿的男人。他是女人的老公,也许是。他很少在店里出现。这时我想起礼拜天给所有人松了绑。女人的裙子是新的,也许是男人给她的礼物。她一拿到裙子就换了上去,并且站在门口向众人展示。站在两人中间我突然不想要酒了。他们看着我,等我说话。"洗衣粉。"我说。"哦,在这边。"女人从我旁边走过,她身上有一股山羊的气味。我拿了洗衣服去柜台结账。"洗衣服涨价了,五块五。"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冷冷的不软也不硬。我不知道是对我说还是对不知道物价的老公说。男人找钱的动作缓慢,我想这是一个老实的男人。

我去村子另一头的小店买了酒。柜台后面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妻用半辈子修得的耐力跟瞌睡抗衡。我进门时他们睁开了眼睛,但谁都没说话,男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伏在柜台上用手撑着脑袋。女人陷进电视后面的躺椅里,身材瘦小。电视里的模糊的对话放大着小店里的寂静。当我拿了啤酒和花生米出来的时候,背后传来计算器核对数字的声音。我的步伐缓慢,小店里溢出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长,似要把它留下

回到小屋我出了一身的汗,汗衫贴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拿出同样粘了一身汗的啤酒,我露出了像蚊子一样贪婪的本性。自斟自饮,不欢迎任何分享者。我甚至拒绝外面的声音,任何破门而入的响动都是对我这份儿短暂的享受的破坏。杯子里的啤酒顶着一头雪,嗞嗞响,因为嚣张而显得可爱。它裹挟着凉气从口腔迅速下滑,浸透我蓬松的身体。酒精是未成年的暴君,在我脑子里跳舞,旋转越来越快,黑色的字在白纸上排兵列阵。被铁钉固定在墙上的灯,看着我,也看着桌椅板凳,我能感觉到灯泡的疼痛。

最后一轮爆竹把自己撕裂,传来声声闷响。村子里贺喜的亲邻开始散场。他们借着酒劲儿撕裂自己,发了一通慷慨激昂的牢骚之后陆续从喜棚里出来,对站在门口送客的新人表示祝福。他们在酒席上说了太多的话,身体变轻,变得透明。我想现在村子的小路上一定尽是孤单的鬼影。

深夜,隔壁传来芒刺一样极具穿透性的呻吟。我躺在床上,面前是半透明的黑暗,月光止于窗帘。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两点。我突然意识到整个村子的男女都在做爱。这种想法从我脑子里出来,翻出窗口,笼罩在村子上空并向外扩展。我清楚地看到耸立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的每栋楼房的每一层的格子里的男女都在进行着同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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