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子
家乡草木中那些叶子,我是越见越亲了。
前不久,我与妻周末去户外徒步,沿乡村公路朝山上走时,时不时的有叶子轻轻地从树枝上飘落到头顶,刚要触到发梢又不停地滑落下去,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这是一片梧桐树叶,是从身边那棵梧桐树上掉下来的。我抬头望去,还有发黄的树叶挂在树枝上,不时地从眼前飞过,随风飘去。于是,心中生出怜悯,生出感叹。
叶子,多是春来冬去的。有的四季常青,却不见花朵;有的叶绿葱茂,却酸涩苦甜;有的硕大有茎,却不经风霜;有的细如针尖,却茂盛傲雪。树种不同,季节不同,土壤不同,生性也不同。
约六岁那年,我馋嘴爬树摘果子摔下来,膝盖蹭破。未及好,便下河玩水,感染脓肿。奶奶每天都会在化脓处敷上一层黑乎乎的膏药。用一片叶子盖住膏药,再用布块盖住叶子,接着缠上布条。每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过了几日,脓化了,伤处热热的,又凉凉的,结了疤痂,长出新皮。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奶奶用来敷药的叶子原来是很普通的蓖麻叶。
小时候,清早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向房后的竹园走去,摘一滴竹叶尖上的露珠,放眼里,眼睛顿时清亮起来,慵倦退去,神清气爽。奶奶一直用这种方法来保养眼睛,活了八十多岁,眼睛一直很好,可惜我没能坚持下来。
还记得小时候,常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伙伴在田野里、小河畔追来撵去,就会看到一片片嫩叶开始爬满树枝藤条,微风在它身上吹拂过,细雨在它身上浸润过。叶绿了,树青了,大人们就会提上竹篮,背上背篓上山捋叶子。我也曾几次跟随大人一起上山捋叶子,将鲜嫩的叶子从树梢上撸下来,塞满竹篮㧯回家,倒在晒场上晒干,晒干之后的叶子称之为“糠”,装在麻袋里,到了秋冬,四野里草木枯萎,寻不到猪草了,“糠”就成了猪的口粮。在缺粮挨饿的饥荒年月,人也曾吃过“糠”。
那些叶子,在春风里孕育,在阳光里舒展,在细雨中挺拔,为花添色,为树披绿,为山秀美。春天,幼芽绽放,绿满山野;夏天,树深叶茂,阴翳匝地;秋天,山深醉浓,叶如色染;冬天,叶落归根,无怨无悔。事实上,没这么简单的。那些满山遍野的叶子早就根深蒂固的存在于家乡人的日常起居之中,成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腊月杀猪挂肉,用的是棕叶——在家乡群山崇岭中,不多不少的棕树似乎为此而生;杀猪前,砍上几片棕叶,剥匀叶片,拧成棕茆子,待杀猪佬将猪肉分割成块后,用棕茆子将肉串拴住,挂在农家土墙上,可管好些年。不仅如此,棕叶还是人们扎口袋的好线绳,还是人们扇风驱蚊的好扇子。
山上住户分散,林多地少,记忆中的家乡人似乎总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在上山或下山,那些小沟、小溪边,常会留下一些折叠过的油桐树叶,那是过路人劳累时用来喝水的“勺子”。
我童年时代,也尤其的喜欢往山林里钻,每次都有惊喜。或许是某个春天或夏天,或许是在某个山坡或小溪畔,总能见到羊不奶、猛子、野葡萄、或是小板栗、八月炸......酸酸甜甜的野果,把垂涎欲滴的嘴塞够后,再用荷叶、梧桐树叶做成叶包,装得满满的带回家。
早些年,山里人经常在深山中负重前行,窄窄的山路总不见头,有时天麻麻亮就出门,要到晚上黑黢黢地才能摸回家,路上饿了,啃些自带的红薯充饥。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红薯也没得吃的了,不等苞谷长熟,将苞米嫩得一捏就流出白汁的苞谷扳回家,置于小磨上,打成浆,煮熟,放些酸菜,吃了顿时也能缓过劲儿来。出门上山或下地干活时,家里的女人就会早早地起床,出门找回碧绿的油桐树叶,洗净,平摊面板上,舀一勺子苞谷浆倒在油桐树叶上,先将苞谷浆在半片叶子上擀平,再将另一半叶片折起盖住苞谷浆。升起灶火,放锅里煎炕,边炕边翻,苞谷浆饼熟,而油桐树叶脆而不碎,依然紧紧的包裹住苞谷浆。男人出门,带上苞谷浆饼,回头望望从瓦缝间飘散出缕缕灰白的炊烟,内心便丰赡了。
山里的农家生活,似乎从来农业、牧业、林业不分的。农作时,借用牛耕马驮之力,收获的草糠废料却可以养牛饲马。秸秆、麦草则是垫圈的好材料,猪、牛睡在上面舒坦温暖,沤成圈粪又被重新施回田里做底肥。会操持家务的,对于像苞谷秆、麦秸、稻草一类的草料总要收拾整齐码起来,能不用时尽量不用,留到雨水肆虐的七荒八月,或是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秋天到了花栎树叶子枯黄而落,山坡上铺上厚厚一层。辛勤的农人顺着山势自上而下地耙摞到一起,将背篓堆成小山似的,背回家,铺到圈里给牲口享用。或者干脆将落叶一层层地聚紧,垒起厚厚一堆,用荆条捆紧挑回家,散在粪堆里,再泼些水,使之腐烂,来年施于农田种庄稼。不管是诸如芭蕉叶、荷叶、泡桐树叶之类的宽大、肥厚的叶子,还是诸如马尾松叶、杨树叶之类的细尖、条纤的叶子,都一样的受到农人的喜爱,能用的都用上,从不嫌弃。
多年后,到了城里,我起初未在意那些叶子。只是后来,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才又开始留心那些叶子。记得女儿八、九岁时,一感冒就干咳不止,晚上睡得正香,突然一阵咳嗽,打针吃药总不见好。一朋友告诉我,用枇杷叶,刷去细毛,蘸上蜂蜜用小火烤干后煎汁,是治疗小孩咳嗽的好土方。那次,我冒着鹅毛大雪,找到枇杷叶,做了让女儿喝,果然见效。前些年,我的肠胃不好,经常便秘。一位老中医给我一方。用桑叶、荷叶,再搭配决明子、山楂泡水喝,效果好。若是偶尔出现胃胀,就用薄荷叶子泡水喝,可以有效的缓解腹胀、疼痛。还有,现在每年的端午节,我总要找些艾草,将艾叶摘下来,晒干,留到冬天泡脚用......的确,这些源于山野的叶子,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作用,论其效用,论其环保,论其经济,丝毫不亚于今天任何一种替代品,也是任何一种替代品所无法比拟的。更多的时候,我选择与家人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听风吹着树叶沙沙沙的声音,看鸟儿在树上筑巢,与乡间农人攀谈,挖野菜、摘山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正因为有了属于大自然翠翠绿绿、郁郁葱葱的叶子,那山才更灵性,那水才更清澈,那人才更飒爽。那些生长在乡间大地上的叶子,不会被水泥丛林挤得难有栖身之地,也不会积满了灰尘,长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它们在风中低语,在雨中吟唱。清晨的霞光让叶子身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绚烂多彩。傍晚的夕阳让叶子送去牧归的牛羊,在暮霭中安歇。
林静山绝,落叶归根。那些欢畅的叶子年年岁岁将家园装扮得秀丽多姿,快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