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 远 的 回 忆(0ne——Five)

这是个关于回忆的故事,有着它的真实,也有着它的虚无。

one.一个消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消息

晚上9点,志远盯着电脑频幕,时不时敲打着键盘。夜晚的宁静总能让他陷入内心的平静。

明天就是公司年会的日子,他必须得在今晚将文案做好最后的修订。每次会议的前一晚,他都会弄到很晚,这些创作就像他的孩子,他注意着每个细节。可今天的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总是改改停停。

熟悉的铃声响起,志远迅速拿起桌上的手机,却迟疑了几秒。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电话,又似乎想去逃避。

挂了电话,他翻动着通讯录,拨通了上司的号码。

“喂,Rachel,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蒽,那个事,发生了。”他略带歉意,语气平静,声音细微得只能自己听到。

“你爷爷的事?”电话那头传来迟疑。

“是,我才接到的消息。”他停了停,语气中多了一分笃定,“抱歉,我必须得连夜赶回去,代表我的家庭。”

“好,我帮你请假。明天的会别担心,安心处理好家里的事。”

Rachel是个很好的上司。白天上班的时候,志远告诉TA关于爷爷的事,TA询问过志远是否需要立即回去。可志远总是这样,不知如何面对这些事情的来临,关于那个家庭。他似乎总是在逃避,等着时间去推移。

从刺眼的日光,到夜幕降临,亮起无数色彩纷杂的街灯。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本来一大早就有长辈告诉志远这个消息:“爷爷可能还剩最后一口气”。远在外地的父母也打来电话催促,让他最迟明天就得动身。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急促而又疲惫。他知道,父亲是在极力克制着情绪。

他明白自己应该尽早回去,两个小时的车程原本就不是距离。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惶恐。他在脑海里努力思索着,回去之后,自己该如何望向老人那奄奄一息的表情?又怎么面对那群恶毒而又肮脏的眼神?

他一直都是这么奇怪,面对那个家庭,心怀懦弱,却又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的怯意。

几个月前,志远看见过老人躺在床上的模样,原本一百五六的身躯,被病痛折磨得像个孩子般瘦小。他就静静地躺在张大床上,像是个枕套被塞进了被窝里。他用全身唯一能挪动的眼珠迎向志明的目光。那目光早已没了光芒,却让志远感觉被洞穿了自己所有的防御和伪装,生生想要逃离。他一遍遍询问着自己,为何结果会是这样?

而那群恶毒而又肮脏的眼神,却总是对他如影随形,随时都可能出现,让他厌倦,让他恐惧。

他理应回去,却又害怕回去。

可不管他怎么害怕,该来的还是不期而遇。

爷爷已经去世,他得立马回去。简易地收拾上行囊,关上沉重的门。他站在吵杂的街头,思索着大晚上该怎么回去。

志远坐在拥挤的面包车里,脑子里总是充斥着这个消息。街上的霓虹让他有点眩晕,红色、黄色、蓝色,混杂在一起。路上的车辆来回穿梭着,驶向未知的目的地。他怀抱着双臂,侧靠着车窗玻璃,告诉自己必须得先睡一觉。这是他需要的,也是他想要的。

他闭上眼,听着车声呼啸,却迟迟无法睡去,总是浮现出这个消息。

这个消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个关于回忆的故事,有着它的真实,也有着它的虚无。

two.这两个小时的路程

夜晚的道路十分通畅,车子很快就驶出了A市。志远望着窗外的灯火飞速退去,远处的夜空逐渐形成一片淡红色的光晕。

他踏上了这段旅途,从A市到B县,两个小时的路程。

面包车在漆黑的高速路上飞快地疾驰,夜晚的路途没有丝毫的风景。那影影绰绰的树影伴着“呜~呼”的风声一闪而过,让志远生出一种错觉——路在移动着迎他而去。

封闭的车里充斥着压抑的汽油味道,让他生出一丝倦意。整个路程都格外安静,志远少有的没去在意车里的其他乘客,以往的他,早会好奇地去注意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

他掏出手机,无聊地点开微信,翻动着大家在朋友圈里新发的状态。今晚正好是平安夜,动态进行着无休止地更新。他想到了那人山人海的街头,想到了放飞的气球。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句念头:“平安夜,不平安”,没有丝毫发送出去的兴趣,草草关闭了程序,又放进兜里。

车内游荡着若有若无的热气,他戴上卫衣的帽子,棉质的布料贴着头皮和脖颈,多了一些暖意。志远闭上眼睛,对面偶尔出现的强光透过了眼皮,让他感觉劳累。他拉低了帽檐,放松下身心,陷入了冥想。

游离的思绪飘了很远,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他想起了自己最早的记忆,只剩几个零碎的片段,有行驶的汽车,有夜空下的街灯。

应该是父母离他外出的场景。不知是奶奶还是外婆牵着他的手,站在一大片空地上,望着大巴缓缓驶出站台。他迈着尚不稳健的步子,一摇一晃地追了出去。他很想那辆车能够停下,却只是看见大巴车在十字路口转向离去。

他记得当时的他嚎啕大哭着,当时远处的街灯泛着昏黄的光,映亮了顶上的夜空。他不记得母亲是否把头探出了车窗,甚至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只是根据推算,判断事情应该发生在两三岁的样子。

小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从B县到A市,需要坐一个晚上的大巴。

志远记得自己坐过一次,是8岁去A市动手术的时候。车内是上下两层的卧铺,上车后便睡着了。他不记得睡了多久,只是迷迷糊糊地从母亲怀里睁开了双眼,母亲凝望着他,父亲在一旁取着行李。

前面的路塌了,得步行过去搭另一辆车。他随着人群向前走着,地上是凹凸不平的泥地。他盯着脚下的路,翻过一道深深的沟。

他们在城区搭了辆出租去医院,司机作为一个本地人,在车上自信满满地推荐着另一家医院。那时候的他,对此完全没有概念,直到后来在这里读大学,才知晓了两家医院的区别。

当时医院里有个规定,让他到现在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病人需在一楼住院观察20天,中途未患小病则升至二楼继续观察10天;中途若不小心感染风寒,则得重新观察。一个月的时间,很可能被拉长成几个月的日子。

每天上午,他就在病房里读着带来的课本,看着其他孩子因风寒打着吊瓶,心里暗自窃喜。以致到现在,记忆中的病房总是嵌入阳光的场景。他会默默数着日子,期盼着升至二楼,因为对于那个年龄的他而言,能比其他孩子早上去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儿。

有天父母不在身旁,他随意翻看着地图,用铅笔对比着画在了墙上。他记住了A市有条“河沟”,还有座“桥”的名字。当他还沉浸在这件作品带来的喜悦时,护士却严厉地要求父亲尽快擦掉。整个病房都在笑着他的天真,而父亲,也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他总是喜欢去找一个小他两岁的女孩玩耍,可后来她却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他很疑惑,不知道女孩去了哪里。临近手术前几天,母亲突然从医生那里跑回病房,哭着拉着病床上的他,闹着要回家。她告诉志远,那女孩早就死了。

医生告诉他,这手术成功了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失败的话,也就面临着女孩同样的命运。他不懂得死的含义,所以在父亲问他是否愿意那命去赌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愿意。他赌赢了,以至现在的他,仍深藏着赌徒的心理。

手术那天,外公和奶奶专程从B县赶来看望他。奶奶抱怨着外公,路上让两人上了骗子的当。母亲哭着不肯在免责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外公和奶奶都在一旁沉默,他帮着父亲安慰母亲,却完全不懂签字所代表的意义。

打完麻醉后,志远沉沉得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插满了指头粗细的管子。他望着正在监护病房外探着头看来的母亲,露出浅浅的笑容。多年之后,志远已经忘记那几个在监护病房的日子,他很想知道自己当时脑海里划过了哪些场景。

他和母亲在医院散步,走过一条泛红的河。他好奇问着河水为何是红色的,母亲回答说:“是因为病人体内排出的污血都流进了河里。”

多年来,志远每次触碰到胸前因插完管子留下的疤痕,都会想起那条红色的河。

手术之后,父亲带着他们母子先坐船到C县,然后再搭车回去。

在去码头的公交车上,志远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子。他看着阳光透过树叶射进车里,留下一点点光斑,听着身旁父亲的嘱咐:“这次治病花了两万的样子,但回去一定要说是三万。”那时候的志远,不懂得这一万元的区别,直到后来才明白父亲说这话的目的。看重钱的不是他父亲,而是某些询问的亲戚。

母亲拉过志远的身子,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着:“你一定要记住,手术那天是你爷爷生日,全家吃着酒席,却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你的死活!”

他永远记得母亲那泛红的眼睛,也永远记得她的话语,冷得彻骨,透着深深的恨意。

旁边手机亮起的光,拉回了志远的思绪。他感觉到疲惫,重新闭上眼,睡了过去。

过收费站的时候,司机停车的举动把他惊醒。他望着不远处的天空泛着一片红晕,放下卫衣的帽子。

从车上下来的瞬间,冰冷的细雨触碰着裸露在外的脖颈,他感受到12月份天气里彻骨的寒意。他重新戴上帽子,招手上了辆出租,报了目的地。

他回到了这里

出租车穿过一条条老路,街上还遗留着十多年前的痕迹。

十多年前,也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远道归来,想接上寄养在乡下外公家的志远,回爷爷那里团年。志远记得那是除夕夜,他不想离开外公家,慈爱的外婆执意留他。为此,倔犟的父亲和外婆争执起来,后来甚至和外公动了手。一向疼爱志远的外公,发誓再也不愿抚养他。

父亲带着哭哭啼啼的志远,坐在人力三轮上,穿过冷清的县城街道。到了爷爷那里,一家人早早吃过了团年饭,坐在客厅闲聊。

志远和父亲坐在饭厅,桌上的饭菜散发着余温。

他下了车,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叮嘱:“回去之后,什么也别说,一定要忍。”他挂了电话,看了看时间,终于走完了这两个小时的路程。

志远低着头,慢慢地走着,走向那扇还敞着的房门。


这是个关于回忆的故事,有着它的真实,也有着它的虚无。

three.那扇敞开的房门

房门是敞开的,屋内亮着灯。志远知道,这是为了迎接爷爷归来的魂。他生前受了太多的苦,不该在死后继续让灵魂遭罪。

志远走上台阶,屋内的灯光印刻出他的身影,朝着来的方向。每一位游子都得回家,可踏进的这扇门却让他有些害怕。

婶婶念了句:“志远回来了”,在桌上拿了套孝服迎上前来为他穿戴。志远想对她表示感谢,又觉得太过拘谨。大伯在一旁望了他一眼,叫他磕头。他走到老人遗体跟前,规规矩矩完成了拜祭。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不管是对老人,还是志远,抑或其他那些跟着遭罪的家人。

志远磕完头,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上坐下,跟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保持着平静。在外人眼里,这一切都会显得自然。

这个家庭,有着它特有的关系。

爷爷的结发妻子早已去世,他一个人抚养着志远的父亲和叔伯。奶奶带着四个孩子进的这个家,以致这个组合家庭就有了七个子女。谁也料想不到,这个没有血缘的组合家庭,却在多年之后形成了某种特别的关系。

志远从小很喜欢两个姑姑,不懂亲昵的他,喜欢拿她们的身材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她们疼爱着志远,所以总是容忍他这份小孩子气。她们站在门槛上,志远会故意跑去挤开她们,一边抚摸着那挺着的大肚子,一边唠叨着挡住了门口。她们则总是轻轻地捏着他的小脸蛋,跟他一起笑着。

小时候,她们会夸赞志远聪明,对自己孩子的不争气而恼恨不已。长大后,又总是在他耳边念叨着父母的辛苦,要他记得父母的好,懂得知恩图报。

奶奶那边的两家叔叔婶婶因为不常见面,总是少了话语。可每次见到志远,他们都会微笑着呼唤他的名字。他喜欢那笑容,那里面有着他喜欢的干净,让他感觉真诚而又惬意。

他感觉得到他们的疼爱,也感受得到那份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

而志远所在的这边家庭,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走向了分离。那些发生的过去,一直埋在志远心底,生了根,无法除尽。

每当脑海闪过那些回忆,他总会发笑。

志远拉了拉衣服的链子,把手揣在兜里,在这寒冬的夜里抵御着屋内的冷意。婶婶叫他坐到火炉边去,告诉他别冻坏了身子。他走了过去,婶婶给他腾出个位子。志远走过去坐了下来,刻意和旁边的大娘保持着距离。从很久开始,他们之间就没有一句话语。

他们之间藏着一个秘密,所有人都知晓,却无人愿意提起。

五年前,志远和大娘争执得不可开交。他想起了那些她留下的过去,那些他从未容忍的过去。他狠狠地踹出了那脚,带着所有的愤怒,感觉酣畅淋漓。

她所有的辱骂与克制,就是为等待那一刻,迅速迎向前来拼命。年迈的爷爷挡在了中间,把头埋在志远怀里,抱着他哭喊,以免年少气盛的他闯出大祸。志远有了约束,也就不敢再有动作。两个人的战争也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反击,她掐着他的脖子,脸色认真地狰狞。一旁的大伯分开了两人,数落着他的过错,一副气急败坏地表情。

志远望着眼前的两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他所有的愤恨,都藏在了这些脸嘴里,牢记着一辈子。

她怒吼着,恣意地宣泄着情绪,生怕谁不知晓她主动挨了志远一脚的事实。她辱骂老人在“偏袒”,羞耻志远“没良心”。他听着她的喋喋不休,似乎在听着这辈子最好笑的故事。她继续歇斯底里,告诉她自己受到的屈辱。志远紧握着拳头,一直微笑不语。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暂时性的。

那一晚,远在外地的父母要求志远躲去朋友家里。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感受着那份疼痛,哑然失笑。

她谩骂志远父亲生了这样的儿子,威胁着要把他弄进监狱。父亲当然好言相劝,而她家借的钱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补偿。之后的几年里,志远的出手也就成了他和父亲之间的阴影,所有的争执都会把它扯进关系。

听着父亲在电话里传来的结果,志远苦笑不已。

一年前大伯家突然对他大献殷勤,当时的他怎会料想后续,把它当作难得的疼爱。没过多久,大伯就找父亲借钱做生意,父亲无奈答应。因为流动资金根本不够,志远的父亲就在外借钱给他。志远得知这个消息后,跟父亲大吵一架。他永远无法接受父亲的举动,把钱借给兄弟,而自己借钱维持家庭生计。

后来志远家需钱急用,跟大娘谈起这件事情,得到的答案却是——因为父亲借钱,害得她家赔了本。用她的话讲,这钱就是扫把星。

每每想起,志远总是忍不住发笑,他不知该如何去评价当时的答案,也不知该如何去看待此时的结果。

那句话记在了心上,从此害怕踏足那个地方。

志远微微抬了抬头,望向平躺着的老人,遗体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布,挡住了所以的视线。

生前,他不愿见志远的面;死后,志远看不到他的脸。

三年前,老人生病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当初劝架时不小心撞伤了腰。他不愿去医治,脊椎慢慢变形,压迫着神经,再难根治。

志远寒假回家,住在老人家里帮忙照料。有一天,奶奶回家,发着脾气告诉他,老人心存责怪,说再也不想见到他。倔犟的老人不愿住在医院,坚持每晚回家。于是他每晚在外游荡,凌晨才敢回去。早上睡在客厅沙发,蒙着头假装熟睡,倾听着房间的动静,直到老人出去关上了那扇门。他掀开被子,躺着发呆。

他把这句话记在了心上,害怕踏足那个地方。

那段时间正好是春节,每天中午在家吃着蛋炒饭,让他看着作呕。可大年初,哪个饭馆又会开门营业?他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落下了胃痛的病根。

他清楚当初脑子里出现的东西,不知道为何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他同父亲一样,站在街头凝望。

开学回到学校,他的生活也迎来了短暂的平静,除了伴随清晨而来的胃痛之外。他得知消息,老人的肺气肿也犯了,几十年工作留下的后遗症。父亲打来电话,告之家里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他,正准备起诉他。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志远:“如果出庭,对毕业是否影响?”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句:“没事”,把更多的话留在了心里。

如果,他说自己当初的怒气,更多是因为老人,又有谁会相信?

父亲一个人回到家里,被所有人逼着签下了责任协议。那份协议,规定了内容,却没规定时长,它就这样沉重地压在了志远一家三口身上。父亲打来电话,讲述着那份协议的无理与羞耻。听着电话的志远,莫名地想起《不平等条约》,脑子里萦绕着那些凌厉的眼神,盯着低着头签字的父亲。父亲的声音从未如此无力,他仿佛听到的,只是父亲心碎的声音。

他知道,父亲也受了同样的伤。挂断电话,志远想着此时的父亲,也许正站在老家街头凝望,发觉它原来如此陌生。

这个屋子藏着太多的秘密,志远忍不住站起了身,慢慢走出了房门。他站在台阶上,点燃了烟,长吁了口气。他凝望着这条街,一如当初的父亲。

屋内的灯光透过敞开的房门,斜照在他背上,拉长了他的身影。


这是个关于回忆的故事,有着它的真实,也有着它的虚无。

four . 关于这间屋子的记忆

凌晨1点,屋外的世界显得格外安静,没有光,没有声音。在这个时间点上,连熬夜看电视的邻居,也早已睡去。志远深吸一口烟气,烟丝像有了生命,随着他的呼吸明亮又黯淡。他望着树叶在模糊的阴影里轻柔地飘动,自己好像听到了风的声音。

志远长吁一口浊气,转身走进屋里。

努力克制的笑容

一堆人围在火炉旁,抵御着夜里的寒气。每个人都保持着惯有的沉默,每到这种时候,大家都会变得少言寡语。志远记着父亲的叮咛,尽量不出声音。在他心里,也期盼着这样的安静,因为他一直不知如何去应对大伯和小叔两家人的言语。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在老人面前,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无形中维持着这微妙的关系。

婶婶(奶奶那边的)不懂得这层关系,也许是想缓解气氛的尴尬,询问小叔那正在A市念书的孩子何时归来?小叔回答说,最近考试复习,没做归来打算。志远听着这消息,突然有想笑的冲动,他挪了挪视线,盯着脚底,继续显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根本没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在他眼神里,那大家都注意不到的地方,深深地透着一丝鄙夷。

老人去世,作为晚辈,居然不打算回来。读再多书又有何意义,更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二本。志远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答案,可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复习”这一词语,让他不得不继续努力克制自己想笑的心情。

那个养尊处优的弟弟,在志远心里,一直是个笑话。他不负众望,丝毫没有愧对这对父母从小对他的养育,尽情地显露着这份独有的宠爱。从很久以前开始,志远就一直在等待着,等待时间带着这个弟弟走向未来的岁月。

墙上的奖状

长时间的弯着身子,让志远渐渐感觉到背部和脖颈传来的酸痛。他支手撑着后腰,用力向后压了一阵,整个身子靠在了沙发上,仰着头望着对面的白墙。墙壁因为年代的久远,泛着一层惨旧的昏黄,上面布满了小孩子用铅笔作的涂鸦。墙壁的高处并排紧贴着婶婶小孩的幼稚园奖状。

志远无聊地扫视着奖状上的文字,想到曾经自己的奖状也是这样被贴在爷爷的老屋里。

他记得是小学三年级的家长会,那段时间父亲正好在家可以参加。那也成了志远唯一的一次由父母参加的家长会。应了数学老师的一句:“你孩子只要用心学,前三不是问题”,父亲从此便要求他得成绩优异。

在父亲眼中,最好的激励便是物质的奖励。就像当初做手术和他打赌一样,学习成绩成了他们父子间长久的赌约。志远为了每个寒暑假的快乐,每学期都会争取拿到几张奖状。墙上贴满的奖状,记下了他小学成绩的优异。他用这些奖状,从父亲那里换来稍贵的玩具,换来悠闲的假期。还是小孩子的他,把这当作了纯粹的交易,用成绩换取他渴望的东西。

后来上了中学,没了奖状,就只单单看排名上的数字。他越发讨厌这些数字,讨厌父亲约定的交易。他总是询问自己,为什么父亲会把成绩变成交易?努力读书又有什么意义?他一直怀着这些疑问,手中的书本,自然而然成了他最反感的东西。

他看着这些奖状,早已淡忘了那些过去。当时对此痴迷不已,而现在却成了莫名的厌倦。他用手托着脑袋,打着哈欠,索性闭上了眼,不想继续看下去。

他想睡却无法睡去

归来旅途上的小憩根本不足以支撑整夜的清醒,他又犯起了困意。首次见面的姐夫早已倒在沙发上睡去,坐在一旁的小叔伸直了脖子,仰头朝上,正张大了嘴打着鼾声。里屋也传来了奶奶断断续续附和的响声。其他人也都早已没了精神,闭着眼休息。

旁边的鼾声,清晰地刺激着他的耳膜,让他迟迟无法睡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唏嘘,往常总在老人家沙发上睡觉的他,现在反而保持着清醒。

他最早的印象之一,也就是爷爷家的沙发了。每晚老人都会将那两张并排的单沙发挪动成面对的,中间架两块木板补上空隙,再在上面铺层棉被,这就拼凑出了他的床。他就在那个封闭的小床上,度过每一个夜。

后来长大了,每次回到老人家,他都会每晚拖动折叠沙发,铺上被子躺在上面安稳地睡去。老人再怎么劝他进房睡,他总回答已经养成了习惯。这些习惯联系着他小时候的记忆,他怕丢掉后,那些自己铭记的事情也会在脑子里一点点散去。关于父母,关于老人,关于大伯,关于小叔……

志远就是这样,总是倔强地坚持着那些怪毛病,生怕自己遗忘那些痛苦的过去。

最激烈的争吵

他轻缓地站起了身子,为老人重新换上香烛。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距离忙碌的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他转过身子,一边掏着裤兜里的烟盒,一边走出了房门。他低着头打着打火机,看着烟草一丝丝燃起,升起一缕细不可查的烟气。他抬起头,静静地吞吐着烟雾,突然想找个人聊天。

每当他想跟人聊聊这些事情,都不知道该找谁,只好放弃。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女孩,在他生命中出现了又离开。因为她的离开,志远和父亲曾在这个房间爆发过最激烈的争吵。父亲根本不理会他的心情,而志远面对着父亲,也丝毫不作妥协。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再小的事情,也可能瞬间燃起彼此深埋的火气。他那尚不成熟的爱情问题,早已转化成了关于这个家庭长久遗留的闹剧。

他狠狠地挨着父亲扇来的巴掌,打着派出所的电话要脱离关系。父亲堵在门口,喘息着,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呼吸剧烈颤抖。他像一头发狂的狮子,被志远触伤了灵魂的深处。志远咬着牙,一把推开窗子,跃上了窗沿,打算从二楼跳下去逃离。一旁的老人见状只能死命搂住他的腰。

志远忘了最终的结局,同往常一样,所有事的来去,都迅速而猛烈。这些事被每个人埋在心底,会时不时记起,翻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放在烈火上炙烤。

志远伸出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屋外门口的石壁,触碰着冬夜留下的水汽,感受着那份冰冷。他加了几分力气,让指掌深深陷了下去,直到过了会儿,那冰冷的手指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

他把手重新揣回兜里,面无表情走了进去,又坐了下来,架着手斜托着脑袋,露出呆滞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没注视,又感觉正看着什么,那躺着的老人,那沉睡的旁人;那昏黄的墙壁,那无妄的虚空。


这是个关于回忆的故事,有着它的真实,也有着它的虚无。

five . 冬日的清晨

时间是最恼人的东西,期望它走慢点时,它会去得迅速,期望它走快些时,它又来得漫长。志远迷迷糊糊感觉睡了过去,又恍惚地听到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过每一分、每一秒。他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的心跳也在随着指针跳动,滴答,滴答……

老人去世后,做法事的先生说后天宜出殡。这后事办理起来,难免会稍显仓促。早日入土为安,于老人,于家人,都算一件幸事。他有自己全新的路途要走,其他人则有其他人的生活。

5点一过,这个家就开始了这一天的忙活。小叔出门购置馒头,婶婶则早早熬好了米粥。奔丧期间是得吃斋的,一家人就简单地填饱着肚子。志远似乎并没什么胃口,身体的疲倦让他感受不到饿意。他喝了小碗清粥,温热的液体经过食道,缓缓流进胃壁,一股热气从他腹中升起,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冬日的清晨过于漫长,天空迟迟未能迎来黎明。几个送殡的帮夫依约前来,进了屋,摘下绒帽,接了烟,点算着物品的准备。驾轻就熟的他们,早对这些感到淡然。志远静静地望着他们,这群平凡人身上藏着特有的神圣。平时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时不时会聚在一起,陪伴着每一位亡人离去。

生、老、病、死,不过一口气的事情。

谁在走进房门的时候,料想到自己会被抬着出去?

法师端好器具,挥洒着纸钱,指引着老人的灵魂上路。帮夫两前两后,曲腰架起木板,应和着法师的吟唱,发出轻微的呢喃。他们整齐划一,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走下台阶。老人躺在木板上,白布下的他,保持着那份永久的平静。多年前走进这扇房门,那时候的他会否料想过自己被人抬出去的这天?

大伯托着遗像,小叔端着牌位,一家人紧随其后。家中晚辈上了灵车,陪伴老人去往灵堂。志远坐在副座,透过车前玻璃,凝望着远处模糊的街道。他转过头,望向房门,奶奶伫立在那儿,半张着嘴,注视着老人所在的后箱。

鞭炮响起,灵车启动。志远听到身后传来低声的吟唱,透过后视镜,看见法师手中散飞的纸钱,鞭炮燃尽的硝烟在车尾升腾。

灵车驶过路口,行驶往灵堂的方向。

昏暗的天空渐渐泛出白色,前方的道路透着灰蒙。对向车辆的灯光迎面打来,又迅速从左侧划过。志远支手托着下巴,眼神游离于路旁的街道。很多店面都尚未营业,只剩下一些正卖着早点,锅里冒腾起滚滚的热气。

灵车驶过街角的十字路口,沿着桂溪河一道北行,路过志远小时候读书的小学,穿过校外的天桥。经过县医院前面的路口时,他远远望见那栋新建的住院楼,大门口有人不停地进出,两旁的食店早早忙活起一天的张罗。有段时间,他也每天拎上打包盒,匆匆走进医院门口。

路口过去,灵车途经农贸市场门前。小时候志远总会陪着老人来这里卖菜,为徒节省,他们会步行很久来到这个地方。他跟着老人穿过一个个档口,等着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挑选完材料。临走时,他总会期待着老人给他称点卤味回家。老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喘着粗气,没力气了,爷俩儿就找个阴凉地方,坐在河岸的石阶上休息。志远上了中学后,老人很少会再去那里,而他对那地方的印象,也就停在了十几年前的模样。

灵车绕过环城路口的转盘,驶出县城。志远很少来到这片郊区,车子从某个岔路拐进小道。叔伯昨晚提起过这附近,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个地方。清晨的乡村仍沉浸在宁静中,灵车驶在乡间小路上,鸣放的鞭炮声更显响亮。

喧闹前的灵堂,显得格外空旷。

转过几个弯后,车子停在了一间灵堂屋前。志远下了车,看见帮夫抬起木板挪步走入灵堂深处,在冰棺前停下,安置着老人的躯体。整座房屋显得破旧而又空旷,前堂的屋顶并未遮挡,冷风直直吹向正堂。老板自觉地播放起哀乐,扩音器突然发出的声响,带着一股股力量,击打向志远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抑。

叔伯布置好案台,和法师围在灵堂中央,商量着后续的事情。志远走出屋子,打电话给正在候机厅的父亲报了下情况。他点燃根烟,和着烟味呼吸着清晨泥土的气息。身后鞭炮的震响,激起了远处村屋里鸡群的鸣叫。他吸着烟味,嗅到身后飘来的硫磺气息。

天色已经大亮,他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云层。他喜欢做着这个动作,总感觉那里藏着人的命运。让他清楚记得那些过去,却不知晓属于自己的未来。

过不了多久,这个灵堂就会变得沉重而喧闹。那些前来祭拜的亲戚,那些正在路上的游子,都会陆续赶来见老人最后一面。志远擦了擦沾满水汽的木椅,静静地坐在冰棺前,往火盆里扔着零散的纸钱。

叔伯出去购置棺材,法师也离开办事。清晨尚没客人到访,偌大的灵堂只剩下大娘、幺婶(小叔妻子)和志远,还有那一直躺下的老人。

大娘和幺婶准备妥当后坐下闲聊,志远则在一边烧着纸钱。两左一右,分列正堂两旁。他和她俩的距离,一直存在于某个地方。

(未完,待续)

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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