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百战旗,将士念归去

天边的彩霞深红地像血,在极力地抵挡这夜的蚕食,黑夜与白昼在争夺这最后的一点区域去散播光明和黑暗的教义。这血色的天空下,汇聚了一片乌泱泱的鸟群,一只只黑灰色的秃鹫低着头,红着眼睛盯着地上的堆积的残体,眼神狰狞而可怖。一只断掉的战旗耷拉在地上与尸体层叠在一块,只剩下旗杆不变地伫立天地之间。地上的血已经凝固,血腥味弥散在死寂的废墟之上。

“将军有令,塞外干戈四起,狼烟熊熊,为保江山社稷,征召良家子从军戍守边郡,男子弱冠至及艾需从军戍边,功成者可免除余年兵役,赐田亩、奴隶。不从者,按律斩杀。明日午时兵场报道,迟者杖三十。”

此时正是风吹麦陇的季节,但青壮年不能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田,手上的镰刀换成了战刀,脱离了泥腿的日子,去经历满手鲜血的日子。

当晚,整个村庄几处是令人绝望的寂静,几处是撕心裂肺的哭闹。王彘一家便是那死寂一般的沉默。丰盛地犹如年夜饭一般饭局上只听得见起筷落筷的声音,只是夹菜的几只手在不时颤抖表示这一家子的内心远没有表面地那么平静。王彘的父亲将一壶藏酒递给了王彘:“这是你爹唯一的一壶藏酒,明年你回来的时候不给我带回来十坛八坛回来你就给我滚犊子”。

时光总是残忍的,它从不会告诉你你还剩多少时间,好让你能去做好面对你从未敢于面对的事的准备,去好好地做你曾经一直想做的事,时间只会给你一个告别的时间,告别你曾经不珍惜的人或事。

村落里抬头便见的月亮依旧娇洁,孤傲地悬挂在天河的之间,发出不同于星光的月华,那不是不屑同为夜幕明灯的傲,那是等一个人披星而来的孤。惨白的色彩照射在王彘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上,月光便直接成为了衣服的颜色。

村口走不足十步的距离便有一口老井,井的旁边是一颗柳树,这是一颗风带来的种子,经过无意间的井水的浇灌而成长起来的老杨柳了。它见证了这个村子的朝朝暮暮,从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到夜幕的最后一盏灯火。而现在它要在这见证离别,曾经的它见证过生死,却第一次见证“离别”。

它看着树下的一对男女相视无言,好像他们之间一切的言语都在眼神中,眼睛里充盈着的是对对方深深地依恋和不舍,极具爆发性的情感被束缚在双方的体内,它看到他们内心好像有一团火,这火即将变成水喷涌而出。然而,什么都没发生,这情感被束缚在体内了,说出口的话也被束缚在情人的口中。他们都知道,对彼此最好的告别不是等我,而是再见。因为期待意味着背上了时间的负担,这种负担是没有未来的,可再见却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祝愿,祝愿你的心里没有背负下我,那以后的你会过得好些。

可是啊,人啊,就是这么不愿欺骗自己,他们不愿将自己的情感彻底掩饰下来,他们不愿自己真的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说:等我

她说:好

她折了一支杨柳给他,她说这叫“留”,她说我等你,他说回来我娶你,她哭着说好,他转身走了。

他知道他会忍不住抱他,这样也就会在以后忍不住回想起这个时刻,他怕他提不起杀人的勇气,因为想她会用掉他所有勇气。

他回到了家,他对着爹娘磕了三个头。第二天,他在村口对着村子磕了三个头,这一辈子的恩,还不清了,那便先还三个响头,我把头放在这了,别人取不了。

王彘走了,全村的人围着自己家的孩子哭哭啼啼,王彘无人相送,父母难道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吗?情人喜爱自己的情人吗?他们不来相送,因为他从未离去,那又何必相送。他知道家中老父老母等其归,巷边伢子待其娶,背上这些期待,或许,他会更勇敢些。

塞外的风沙在漫长的岁月里依旧保持它那生人莫进的态度,用身躯猛烈地阻挡着一切即将侵犯这宁静沙土的人类。将士越往边塞深处走,便越能感受到边塞的排斥,一颗颗砂石在风的带领下,对将士裸露在外的皮肤和身上的铠甲发起一次次无休止的冲锋。你细听,那一颗颗砂石撞击在铠甲上的声音好像让这广袤无边地寂寞增添了几分生气,其实这都是边塞的把戏,为自己漫长的生命带来些许有趣。

风沙随着日暮慢慢停歇,城池内淡青色的炊烟慢慢升起,为漫天火红的天空染上了一抹淡青。城门边上几个值班戍守的士兵那张整日被风沙侵蚀的面庞开始慢慢松动,木然的眼神中透露了几分神采。

城门正好正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每当太阳从天边向地平线归去时,长河落日圆的景象便完整地呈现在了戍守士兵的眼前,那是一种百看不厌的景象。

王彘看着眼前辽阔的景象,与记忆中离去家乡的最后一天的落日相重合,那天晚上的记忆也犹如泉涌般将他淹没。每当落日,王彘总会想起离乡的那一天,那是他坚持到现在的理由。如星辰般的眼眸,小麦色的面庞下蕴藏酡红的色泽,黑色如瀑地秀发,还有,还有那一支柳枝,这些在脑海里是如此地清晰,当也让人如此哀伤,他深邃地眼眸里尽是对过去的眷恋。

“嗡~~”城墙上的号角打破了回忆,城内与城外同时响起巨大的声音,城外的马蹄声与城内将士的急促的脚步声让这空气充满了肃杀的味道。王彘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连同其他几名将士将城门彻底封闭,还未彻底归队,便听见城外传来震撼人心的嘶吼声,这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战意。城内的将士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场战争了,这次的战场上必将将一切埋葬,但他们不希望是自己。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之将灭,匹夫何去何从?除了拼出一条血路,还能有什么办法?

王彘握紧长矛的手在剧烈颤抖,他分不清自己的内心是恐惧还是兴奋,在边塞的这几年,战争已将其历练成一个成熟的刽子手了,不论内心充满着什么情绪,但这情绪必将成为其握紧长矛的信念。

“众将士听令,换刀!”

匈奴大多是马上骁将,而长矛是最好的对敌方式,而换刀便意味着接下来的战场将是血肉拼杀的战场,臃肿的战场上,只有长刀,才能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城墙上的战鼓声声响起,每一鼓都在汲取内心的勇气,随着战鼓的响起,一声声地嘶吼开始宣泄自己为兵的骄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将士们!随我冲锋,我带你们!回家!”

城门轰然打开,将军带领着所有的士兵悍不畏死地冲向了敌人,原本黑压压的两支洪流瞬间汇聚在一起,黑色的洪流开始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葬送在了战争中。

昨天还在一起谈天说地畅想着归乡后的安稳生活的战友们被敌方的军马直接践踏成一片模糊。王彘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个人了,在激烈地厮杀中,他手中的刀已经被蹦断了一截,身上洒满了鲜血,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敌人的,满脸的鲜血流进他的眼眶中,他开始看不见了眼前的人影,可是手上一刺、一砍的动作依旧不敢停止,他害怕停下后的下一秒他就会死在别人的刀下了,他的刀不知划破了多少敌人的喉咙,但也可能划破了自己的战友的喉咙,这就是战争,一座残酷的收割生命的血色麦田。

“呃啊!”伴随着一声闷响,一把锋利的长矛刺入了王彘的胸口,长矛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拔出长矛,便死在了别人的刀下。王彘用手上的断刀半跪着支撑自己的身躯,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自己的一生就从自己的眼前掠过,从刚开始呱呱坠地那一刻的自己,再到童稚时见到那个她时便会好生欢喜的自己。村口、牌坊、牛马、小娃、刀……。一切落回了眼前被血污朦胧的世界。

王彘用最后的力气向正对着的地方上下微微低了三次头,养育之恩这辈子都可能还不了了,这次是我最后给你们磕头了,爹!娘!保重,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孩儿。还有你,不要等我了,我,走了。

王彘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这片他曾经如此深爱的土地上,用生命为这土地渲染别样的色彩。拼杀依旧在继续,可是每个人都只是用自己的苟延残喘来延长对各自立场的尊重罢了。

伴随天边的破晓,一切丑恶都暴露在了这阳关里,太阳的光可以驱散妖邪之气,却驱散不了这漫天的血气和死气。王彘赢了,这个国家赢了,可是王彘死了,为守护这个国家的很多年轻人死了,战争有意义吗?死去了这么多人,我们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死亡,我们还得到了什么?

一天,一个独眼的将军来到了小镇,带着一封写得歪歪扭扭的信来到了王彘的家,在柳树下的一家茶棚里稍作休息后便离开了。那家茶棚是村里的一个寡妇开的,可是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从来都没有过丈夫,但她说——“我有丈夫,他只是死在在了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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