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轲
咏荆轲·陶渊明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究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战国的历史是龙的叱诧。它千年不绝其韵的气魄崩溃了一个混乱堕落的时代,洗礼了那个曾经弯弓射日的民族。一时间,大国蜂起,霸主迭现。英雄,更是层层峦峦。
我不是英雄,但我在苦苦追寻一个英雄。
家族,荣耀,在我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离我而去。长大后,我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去重续祖先那昔日的荣光。庆氏在齐国的没落,自然有他的道理。家族的复兴本就是一种梦想与痴语,我是不会也不愿为了所谓的家族复兴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我丢弃了我的祖先的家谱与姓氏,将“庆”改为“荆”。我觉得,草莽英雄与剑客是我的最爱,别人叫我“荆卿”是我最惬意的事情。
我见过很多纵横捭阖,激扬文字的策士谋臣,领教过许多驰骋疆场斗智斗勇的沙场宿将,但他们并非我心目中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是不显山露水的。为了寻访英雄,我跋山涉水,徜徉白云间;为了追随英雄,我风餐露宿,遗迹绿水间。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从此,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英雄。从此,我的足迹踏遍了燕国的市井小巷,我的身影频频出现于蓟都的屠狗市肆。英雄的名字谁也不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叫什麽了,别人知道的仅仅是:他是这一带屠杀狗的最高手。在这里,我还认识了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他叫高渐离。我们三个人大口的撕咬着喷香的狗肉,大碗的喝着燕地的烈性米酒。盘已尽,杯已倾。英雄打着节拍,高渐离击着筑,我像狼一样的吼叫。从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看来,我的歌唱无疑是完全的另类。我的摇滚与霹雳,外加柔姿,引得街头那些浪子们纷纷喝彩。当然,更多的人投我们以鄙夷的神色,在他们的心里,定会认为我们是“颓废的一代”或是“垮掉的一代”。唱着唱着,他们两人也加入到歌声中,由独唱演变成合唱,由单曲演绎成交响乐。最后,歌声越来越小,代之以号啕大哭,然后又压抑愤懑高声唱起来,如此循环。最后的结局就是:我们三个人相拥在街道上睡着了。
豪饮猛食,唱和而歌,相拥而卧,成为我们三人每天的日程表。生活原本这麽简单,生活原应这样多彩。我那时,笑世间可笑之人,忙忙碌碌,碌碌无为。原以为生活会持续下去,却不成想,一个人的涉入打乱了我的生活,从此我的命运被改变,而且我失去了主宰我自己的权力。
他,就是田光,燕国的一位隐士。
田光很欣赏我,我也是他的经常的座上客。不知怎的,他似乎有一种魔力。在他的面前,我的激情无法燃烧,狂野的心也被什麽东西勒的紧紧的。我想摆脱,但总摆脱不了。
有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郁闷。英雄只是对我笑,依然熟练的生剥着狗。高渐离在旁边敲着筑,逗引出来的不是我的热情而是悲伤和迷茫的吟唱。
在沉沦中我折腾了十几日,没有了朋友的陪伴,我依然喝的酩酊大醉。然而,接下来的事件更让我无所适从,田光自杀了!他的家人给了我一封信。展开书信的一刹那,我惊呆了,信封里只有一张空白纸。这到底暗示什麽?我慢慢的梳理着他平时的言行,希望从中寻出一点点的内涵。我的生活本就是空白,是对我生活的肯定,还是告诫?今后的生活是继续还是从此改弦易辙呢?
后来的事情揭开了谜底的一部分。
我突然得到了太子丹的优厚待遇。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当初。英雄依旧笑春风,以狗屠为乐。高渐离随我进了王宫。于是,日日笙歌,月月歌舞。酒后的狂乱,甚于当时。太子丹击掌相和,高渐离仍旧击筑,我仍是满腹豪情的高歌一曲。
玩弄珍玩,车马游猎,美女侍于前,欲望在这里得到了空前的满足。我的一举一动,一眼一行,都成了一种灾难:侍女雪白的手臂经我的一句赞美,顷刻间成了盘中带血的百合:豪门贵族的别墅经我一次深情的注目,全家遭到了贬谪和流放……对这一切,我无动于衷,狂乱的心态掩盖了人类本性的同情与怜悯。
太子丹的唯唯喏喏,谦卑低下的行为,助长了我傲慢的情绪;太子丹府中频频发生的刺杀事件,给了我演练剑术的最好的实战机会。
我怀疑太子留我在府中的真实意图是什麽。每一次的追问,换来的是物质上的更大的满足。但我寻求的不是别的,只是一个迷一样的答案,一个心中的追问。
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我向太子丹摊了牌:不告诉我原因我就选择离开。
他一脸的严肃,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落款竟是我的名字!我急急的打开信,飘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夫为行而使之疑之,非节侠也。
我认得田光的字体,模糊懂得了田光自杀的缘由,约略懂得了给我空白遗信的含义。节操侠义,本就是我一贯坚持的,是我孜孜以求的,努力实践的,只是一直被放荡无羁埋没了而已。或许田光在告诫我,希望用他的死来激励我曾经的侠义,希望用他的死来唤醒我的节操。不管田光给我预示了什麽,看来我都得改变了。于是,一张无形的大手猛的把我推进奋斗的历程。
从此,刀光剑影代替了醉生梦死,燕地的囚徒成了我追杀的猎物。为了田光,为了节义,我坚毅的磨练着。时光的流逝,换来了我剑术的精湛,一剑制敌成了我的绝活。
太子丹秘密请来的全国各地的剑客,在我的一剑之下,土崩瓦解。王府里的人给了我“一剑轲”的美称。
嬴政的铁蹄很快踏入了燕地。
太子丹喋喋不休的念叨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每天的所闻,都是太子丹近似于低语式的关于嬴政的军队的进程情况。他往日的喜悦也被乌云笼罩;王府的剑客也都慢慢离开了。
太子丹整治好车马,携我登上燕山黄金台,叹息道:大好河山恐不复存在了,今后欲想长侍荆卿亦不可能了。
我明白他这一次抒情的目的。在晚宴之后,他送来了一件软猬甲,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我收下了匕首,退还了软猬甲。我很自信我的能力,我不需要它。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我的最后的准备是等待一件嬴政值得信任的东西。太子丹献上督亢的地图,我将它丢在卧房的阴暗角落。
嬴政的军队准备向易水挺进。
我的无动于衷让太子丹恼火,但恼火不敢向我发泄,他的焦虑与愤怒全部倾洒到了他平日最宠爱的美人和内侍中。我仍是桃花依旧笑春风,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哪里知道我心中的等待。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不是那种急于去表达自己的心愿的人。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便与高渐离弹琴击筑,引吭高歌。演奏我几年来自己创制的歌曲。我希望在这最后的日子里,重新倾听一遍几年来自己的心理历程,重新演绎重温几年来的生活场景。也只有这一刻,我才忽然发现,我最终也没有逃脱怀旧的伤感情绪。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与高渐离重入屠肆,与英雄对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知为何,我也喜欢上了屠狗,并且达到了一剑击杀狗的境界。英雄说,荆卿,你把狗看成人了。我问,是吗?英雄说,是的。往日我杀狗时,你的眼里总有一丝不安和怜悯,而现在,你亲自操刀,却怒发冲冠,眼里藏着毒。
不愧是英雄!我笑着说,英雄,你敢杀狗一样的人吗?英雄笑着说,我杀了一辈子狗,还怕杀狗一样的人吗?我俩击掌为节,开怀大笑。
风乍起,吹皱易水容颜。
忽一日夜晚,太子丹歇斯底里的将自己的爱妃杀死,派人送到我的跟前。我扯下帏帐,慢慢的将她覆盖。内侍传达太子丹的话说,太子说,国就要灭亡了,家还有意义吗?我能说什麽呢,这摆明了是一种刺激,一种挑衅,他要逼我出剑了!
我让内侍叫太子丹来,我有话要讲。太子丹来见我,却出奇的平静。这令我感到意外,准备好的义正严词的话消失的无影无踪。说别的已是多余,我开门见山的说,督亢图我要,此外还须用樊於期的人头作信物。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惊讶,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又读出了默许的深意,不,是乞求,乞求我用我的利剑获得我所需要的信物。
顷刻间,我发现我眼前太子丹已是魔鬼,面目狰狞不再像从前。我心底泛起了浓浓的厌恶和恶心。但我还有退路吗?田光的死使我欲罢不能,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和那侠义也该去拼一回了。
我用轻蔑的眼光,嘲弄的语气说,让我来办罢。
乘着月色,我拜会了樊於期。谈到了太子丹的谋划,谈到了生与死的抉择。樊於期感动的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拔剑自刎。他也是好样的,同田光一样,给了我力量,再一次将我挤入无法后退的的境地。
我拔剑削下他的头,装入事先准备好的匣子里密封起来。
太子丹说,荆卿,可以行动了吗?我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回到房中我准备了两份行装,其中一份是给英雄的。
太子丹领了一个叫秦舞阳的,交给我说,这小子十三岁敢杀人,作你的帮手!我念叨着秦舞阳的名字,忽然觉得这个人不吉利,谐音是“秦无恙”。难道这次行动终归要失败?当然,这个念头仅是一闪,我是从来不相信命的!我冷冷的说,你自己准备行装吧!
在这临近的关头,英雄忽然不见了。高渐离带来了他的一封信,约定三天后易水相见。我只好耐心的等待,一天,二天。太子丹怀疑我后悔,再一次刺激我,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先遣秦舞阳。我第一次对他发了怒,也是最后一次发怒: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我等不及英雄了。
第三天一早。易水边。太子丹祭了路神,然后上路。高渐离击筑,我和着节拍唱歌,发出悲壮的音调。“风声萧萧啊易水寒怆,壮士一去啊不在还邦!”慷慨激昂,怒发冲冠。众人流泪一人喜,太子丹那最后的宽慰的一笑啊,让我至死也没有从心里抹去。
我的离去义无返顾,直到跨越国境线的那一刹那,也没有回头。
漫漫路程,长途跋涉。每到一个驿馆,利用休息的时间,我都积极作着行刺嬴政的准备。而秦舞阳总是跑出去寻花问柳,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半夜里回来。因而,每一次与秦舞阳对付嬴政的演练,都以失败告终。我早就看出太子丹的决策失误,看来这次刺杀只有靠我自己了。我假设了三十六种可能的情况,一一进行了模拟进攻。等到函谷关时,我已经很得心应手了。我很自信,无论遇到什麽情况,我都能一击制敌。秦舞阳仍旧他的寻花问柳的生活,我也不再过问他。
终于到了咸阳,都城繁华。燕太子丹小时见过嬴政,长大了什麽模样谁也不知道。我这两天一直揣测他的模样,无庸质疑,他肯定是一个高大英武的人,不然,断不会有如此的吞并天下的雄心。
我们被安排到驿馆歇息,等了足足三天,才被通知入宫。
由于昨天晚上秦舞阳又出去寻花问柳,身体很疲惫,精神头不足。端着盛有樊於期头颅的匣子;我则捧着装有督亢地图的盒子在前边走。每走几步,我都停下等一下秦舞阳。太子丹啊,太子丹啊,让秦舞阳来真是不明智的举动啊!
至咸阳殿外,内侍阻止了我们,说,大王正与大臣们商议国事。
我们等啊等,一等就是三个钟头。已接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我倒没觉得怎样,而秦舞阳却受不了,像一堆烂泥瘫在地上。我耐心的等待,在脑中又重新演练了一番三十六种可能。很快,我们被宣进。宫外的武士威风凛凛,的确不同于东方的武士。秦舞阳本已萎靡不振,被武士的肃穆吓的腿都挪不动步了。我只好让其停留在殿外,让内侍代替秦舞阳捧着装有樊於期的头的匣子。我按照诸侯国间的礼节,低着头走到中央,行跪拜礼。
就听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抬起头来。”我不由得一震。缓缓抬起头来,更让我大吃一惊,怎麽会是这样的?嬴政竟然是一个个头并不高,有病态的人!难怪听人传言说嬴政:塌鼻梁、鸡胸,有气管炎、身患软骨病。以前根本不信,没想到果真如此!我心里感到好笑,自嘲我的无用功,我根本用不着那麽辛苦的训练 ,三十六种可能的演练太小题大做了。我忽然觉得身轻体健,精神松弛了不少。我努力保持卑下的行为,陈述了太子丹的深情厚意和诚惶诚恐,并献上了樊於期的头。
嬴政耷拉着脑袋,用他那嘶哑而豺狼似声音问了一些太子丹的近况,我耐心的听他说完,就端着盒子说,大王,太子丹让我将督亢的地图交给您,希望从此作牛作马,永世为臣。我正要走过去。他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侍奉的一个御医急忙送上一个药丸。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嬴政向我招手,我缓缓的走上去,在图穷匕现的一刹那,我猛的抓住了他的衣袖。后来的事情,后学司马迁都在〈太史公书〉里专门记载了。我好恨,恨我低估了嬴政的力量,他那病殃殃的身体里竟然蕴涵着如此大的力量。疏忽啊,大意啊!我怎麽也没有料到,致我于死地的竟然是我没有考虑到的第三十七种可能。秦舞阳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殿外持着木剑的武士剁成了肉酱。
到死,我也不明白我的这次行动即使成功了,又能有什麽意义?
后来,很多学者根据司马迁的记载,对我作了许多的猜测和评价。有人说,我的失败归结于我还没有行刺已经被秦舞阳的行为所暴露,司马迁不忍看到我的如此结局,就曲笔揣测了一番;也有人说,我并不满足太子丹的所为,从心底并不想去刺杀嬴政,只是因为田光缘故,才不得已去行刺;还有人说,我本来是决定去刺杀嬴政的,可是,到了咸阳,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觉得,统一才是最大的事,这类人太估高我的境界了;更有甚者,那些好事者猜测我要等的那个人是我的红颜知己,真是让我受用不浅……
过去的事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任何的评说我都不会介意,每个人都有将自己的情感融入我的故事的权利。唯一的心愿,让人们记住我,曾经的“一剑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