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了,今天如是。
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往一个方向望去,那是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看到她还在熟睡中,他长呼一口气,站起身来,轻轻为她盖好被子,悄悄然走出房间。
来到房门口,吴明拿出手机,打开邮箱,立马便看到一条信息:尊敬的吴先生,您好,对不起,您的稿子涉及到敏感内容,且多次受到相关部门的警告,这篇文章我们暂时不予以收录,感谢您的再次投稿。
深吸一口气,吴明翻开微信,消息栏,密密麻麻的都是他发出去的信息,一夜过去,却不见一个人回复。
吴明犹豫再三,最终选了一个自认为非常要好的朋友,编辑一条信息发过去,却立马看到,对方拒绝接收,他被拉黑了。
吴明怅然若失,叹了一声,一个接一个地打开手机上的贷款软件,然而结果一样,都被拒了。
“原来我做人这么失败!”
吴明惨笑,再次回头,望着病床上的那个虚弱的身影,望着床头上那一叠厚厚的医疗账单,他的感觉仿若被一座大山压在心口,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究收起了手机,颓然蹲下身,双眼无神,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
天开始亮了,寒风不停地拍打着窗,幽暗的走廊,吴明蹲在地上,靠着墙,满目呆滞,昏黄的灯光下,那原本消瘦的脸,已然胡渣满面,刚刚三十出头的他,一夜过去,竟长了许多白发,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我算什么狗屁作家,自己小妹的手术费都没办法凑齐,自己的事都没顾好,还想为别人发声,简直就是个笑话,半辈子糊里糊涂,难得清醒一回却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出息。”
吴明无力起身,再次望了病床上的女子一眼,望着那苍白的脸,他的神色一下子温柔起来。
“哥,我知道家境不好,老爸只能供你一个人读书,我不怨你,我会好好的,你要好好学习,人穷志不穷,我们要有骨气!”
“哥,恭喜你考上大学,你是我们十里八乡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呢,我为你骄傲!”
“哥,这点钱你先收着,我已经有自己的工作了,你尽管安心去上大学,小妹在家乡会天天为你祈祷!”
“哥,我要结婚了,我知道你在外地不能来,你有理想,我理解你,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才能心安!”
“哥,我离婚了,因为最近肚子一直痛,去检查一下,子宫肌瘤,医生说要尽快手术,而且手术后可能不能生了,所以他家不要我了,哥,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脾气不好,心疼我,但缘分尽了早离早好,不要为我担心……”
“小妹……”吴明低声喃喃,心头阵阵剧痛,一幕幕往事,如剪影一般倒流,反反复复涌入他脑海,不断撕裂着他的心绪,他的心犹如坠入万丈深渊里,想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挣脱不开来。
风继续吹,此刻清晨,格外的安静,除了那湿漉漉的窗还在吱吱地不断地响,不断地摇晃,似乎是在倾诉着昨夜它经历了多少寒雨风霜。
“我过的到底混账什么日子!”吴明痛苦地闭上眼睛。
“哥……”这时,房里传来一声呼喊。
声音很轻,却如清流击石一般,响彻脑海。
吴明心头一震,冲进房里,来到病床旁边,一脸紧张。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要不要紧?我去叫医生来!”
“噗嗤!”她嫣然一笑,嘴角上,荡起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看你紧张兮兮的,这么傻,难怪三十多岁还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哥,我没事,就是口渴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饶饶头,听到她的话,阴郁的情绪散了许多,将她扶坐起来,随后倒上一杯开水,轻轻地吹着。
“哥,把水杯拿过来,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这样哄着供着。”
“我不是怕烫着你嘛!”
他憨笑一声,小心翼翼将水杯放在她手里。
“嗯!”她轻轻颔首,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放在桌上,随后转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了?”
“哥,你不用这么担心的,只是小手术,把肿瘤切掉了就好了,你看你,瘦了这么多,现在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似的,谁家姑娘会看上你,这样很不好,你应该找女朋友了,你快回去休息一下,把精神头养足,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这怎么能行?”
吴明不依了,瞪了她一眼,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认真说道,“手术不是开玩笑,我不在怎么能放心,只要把这关过了,那什么都好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嘀咕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哥,你不是说吴老二昨天从老家给咱带来一只纯种乌骨鸡吗?快回去把它给炖了,我想喝汤了!”
“真的?”他一愣,看着她手腕上一道血红的疤痕,“我还准备等你手术好了,再把那只鸡炖了给你补补身子,你不会故意把我支开吧!”
“傻事做一次就够了,我不会做第二次!”她微微摇头。
“可是……”他迟疑不决,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了,快去吧,真没事的!”她轻声说道。
“好,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吴明认真嘱咐一声,再次为她把被子盖好,将水壶放在床边,大步走出房门。
依旧是幽暗的走廊,依旧是昏黄的灯光,依旧是吴明一个人,但此时此刻的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挺起了胸膛。
那亲切的笑容,似给了他无穷的勇气一般,走出房门的这一刻起,他就暗自决定,无论如何,让小妹把手术做好,只要她平安快乐,那什么都是值得的。
穿着走廊,电梯门打开了,恰巧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从中走了出来。
她不苟言笑,但他认识,她是小妹的主治医生,更是医院有名的外科手术医师,他信任她。
沉吟片刻,吴明最终迎了上去。
“张医生,你好,你这是……”
“查房呀!”她严肃地说,“你小妹的手术费凑齐了没?她的肿瘤蔓延很快,一天一个样,你越早越好,不能再拖了。”
“大概还需要多少?”吴明沉声问道。
“两万吧,最起码。”她说,“不但是手术费,还有药品,而且你小妹贫血,手术后需要补血,这些都要钱……”
“这样……”吴明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最早什么时候能手术?”
“明早!”她想也没想便说,很显然,早就安排好时间。
“行!”吴明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在她手上,“这里有六千五,是我的稿费,先交给你,我手上暂时就这么多了,明天早上这个点之前,我一定把钱凑齐,张医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不合规矩,应该去收费窗口的,请不要拒绝,我目前只能信任你了,我保证钱一定能准时凑齐,我小妹的手术,麻烦你费心了。”
“你……”
她想说些什么,只见他摇摇头,已然走进电梯中。
天终于大亮了,不见太阳。
安城,这个云贵高原上的小山城,已然步入了深冬。
吴明走出医院,一面平湖映入眼帘中,这是安城中唯一的人工湖,湖不大,供休憩之用,湖风却很是冷,一出医院,他便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举目四望,前方茫茫。
已然年关了,今天是二一年的最后一天,湖畔上的人很多,有人散步,有人在锻炼身体,更有许多一家老小,边是游玩边是拍照摄影,这是他的家乡,可在欢声笑语中,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认识的身影,寻不到一个熟悉的亲人。
“我是一只蝉,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熬过了春夏,却度不了秋冬。”
吴明终于迈开脚步,穿过热闹的人群,回到临时居住的出租屋中。
他点燃了一根烟。
又一次,蹲在墙角,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香烟袅袅燃烧着,红光闪烁,时而照亮他的半边脸,明灭不定,一如苍茫的未来,他看不到,摸不着,那暗沉沉的天花板,此刻忽然旋转起来,粗略的纹路,在烟雾的弥漫中,赫然形成一张苍白的脸。
那是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在嘲弄着他的狼狈不堪。
这时,一团烟灰从指间脱落,刺痛了他的手,吴明骤然起身,再次抬头,那张脸已然消失不见,恢复了暗沉之色。
“该怎样就怎样,一定让小妹把病治好!”
吴明一脚把香烟踩灭,走进厨房,拿起一把杀猪刀。
他动手了,将儿时伙伴送来的乌骨鸡宰杀了,认认真真清理干净,开始炖汤。
他的厨艺不怎样,但多年来都只身一人,炖一个汤倒也得心应手。
一切准备就绪,吴明回到卧室,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太累了,几天几夜没睡好,心神一松,便沉沉睡去了。
“吴先生,你好,这是你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了,与前两部不同,这部分了很多卷,每一卷都是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主角,为什么忽然改变写作思路?”
“我见过,一个单亲妈妈,寒冬腊月,只身单衣,手握一张皱巴巴的寻人启事,在寻找她才四岁的儿子。我见过,一个农民大哥,打了半年工却拿不到工资,从工厂楼顶跳下去。我见过,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准备考大学了,被人侮辱了身子,打官司却输了,反被人说她不洁身自爱,最后割腕自杀……太多了,数不过来,我想写尽百态人生,却能力有限,阅历有限,只能通过小说,尽量把他们的所思所想写出来,把他们的声音发出来,不为别的,我想他们应该有自己的价值,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你的书点击量很高,为什么不选择签约上架呢,据我所知,吴先生的书都是免费的,无利可图,你本身过得很拮据,而且还欠了很多债,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担心著作权的问题吗?据说很多小说网签约,都是独家授权,且是永久性的,无法回归作者手中,你是不是以行动控诉着某些不合理的条款?”
“没有,我只是不想消费他们的悲惨,我只想把他们的心声说出来,仅此而已,至于债务,打工还了便是,话说回来,这个时代,又有几人不欠债呢?”
“我明白了,据说,你还有个亲妹妹,日子也过得不如意……她也会成为你书中人物的其中一个吗?”
“小妹!”
吴明蓦然惊醒,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了,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走进厨房。
鸡汤还在炖着,吴明揭开盖子,尝了一口,随后咧嘴一笑:还好,没有熬过头。
把汤打包好,吴明大步走出家门。
风一直吹,夹杂着点点寒意,笼罩安城的半边天。
大街上人更多了,虽然疫情紧张,但对于安城来说,防控一直做得很好,丝毫不影响这个小山城的热闹。
大家都在庆祝,准备跨年。
在市中心几家大超市顿了片刻,吴明径直回到医院。
推门而入,发现小妹已经起床了,坐在床头,一边正捧着一本书,一边还拿着手机比划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吴明心里一痛,僵在门口。
她没上过学,这些年来,想看书却不识字,只能通过手机对照,一个一个生硬地记着。
而自己,这些年来,埋头写书,很多时候却忘了小妹的苦楚。
“哥,你来啦!”她蓦然回首,依然是那一对浅浅的笑容。
“嗯,来了!”他收敛情绪,强行摆出一个笑脸,走到她身边,将鸡汤放在桌子上,“饿坏了吧,来,尝尝味道,哥太笨了,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呀!”她欢呼雀跃起来,打开鸡汤,迫不及待尝了一口。
“哇,好喝,哥,你真好!”
“慢点,刚出锅,有点烫。”
他笑了,坐在一旁,看着她大口吃着,他开心地笑了。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吴明顿觉莫名其妙,这几天来,为了凑医疗费,他找了无数人,都没有回应,而今,竟还有人找他。
打开手机一看,是一条微信消息,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老同学,突然联系他,还把他拉进一个群里。
他顿时明白了,原来他们要搞同学聚会,就在今晚,约大家出来一起跨年。
吴明心想拒绝,但又觉得不妥,还是去一趟吧,至于跨年就免了,他还有要事。
看到小妹喜滋滋吃好了,吴明松了口气,将桌面收拾好,坐到她身边。
“怎么了?”她问道。
“没事,有几个高中的同学,让我去聚聚,我去一趟。”
“好!这些天你也累坏了,好好放松一下,不用担心我。”
“你就去会一面,你不要胡思乱想,明天手术,调整好心态,一切有我,你会好起来的!”
“嗯!哥,我真的没事的,放心吧!”
“好!”
吴明离开了,返回住处,从厨房中抽出杀猪刀别在身上,来到一家酒店门口。
这是安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恢宏大气,富丽堂皇,刚好位于湖边,离医院不远。
他站在门口,神情恍惚。
曾几何时,他在此与一群朋友讨论写作,好不畅快,而今,孤身一人,惶惶不可终日。
“追求理想,空谈人生疾苦,我却早已经忘了我自己是谁。”
吴明低喃一声,走进酒店,来到一个房间门口,顿了顿身子,终究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套房,宽广明亮,一进门,他便看到十几个人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
他听清楚了,他们正讨论一个为情自杀的女孩,一边评头论足,论其姿色容貌,一边在回味她的情史,论其是非对错。
吴明站在门口,仿若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终于有人迎了上来。
这是一个女子,非常漂亮,且得体大方,毫无疑问,这次聚会是她组织来的,她是全场所有人的焦点。
看到她走过来,所有人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脚步而落在吴明身上。
“呀,老同学,好久不见,你终于来了!”她笑吟吟开口,很是亲和,仿佛儿时那般两小无猜,不待吴明反应过来,就拉着他的手,坐在人群中。
“一会儿才开席,老同学,先喝杯茶,这是都匀毛尖,八八八一壶呢!”
“是啊,喝杯茶,润润喉咙,刚刚还在说你呢,你这个大作家不来多无趣啊!”有人接口,大笑道,“记得上学的时候,你就爱写诗读诗,有一次,读着读着皮带断了,裤子垮了,多亏是冬天,你穿着保暖裤,哈哈!”
“对,这些年老同学应该有不少大作吧,来一段,让大家乐乐,听说你到处借钱给你小妹治病?给大家读一首诗,我们这里十几个人,让大家高兴了,给你赏个百八十的,你也能应付一下嘛!哈哈!”
吴明环顾四周,看到一个个自以为是的神情,听着一声声张狂的大笑,他仿佛置身于一群豺狼虎豹之中,孤立无援。
一时间,他恐惧了,想要逃离。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漂亮可人的脸上。
“最后才通知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她笑容不变,依旧那般亲和,说:“谁的意思不都一样嘛,要不,来一段?”
轰!
一瞬间,吴明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她的话犹如千斤巨石,一下子砸进他的脑海。
吴明想起一个人来。
小时候有个伙伴,大家都叫他高亮节,因为有裂颚,上唇分裂,说话漏风的,咿咿呀呀,不清不楚,大家以为他是个智障,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让他唱歌,他一开口唱,大家都笑得在地上打滚,等觉得不好笑了,大家就不找他玩了,最后吴明才知道,高亮节每次回家,都是哭着睡着的。
吴明虽然理解,但不能感受为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坐在明亮的大厅里,吴明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他摇摇头,站起身,抬起茶杯,一饮而尽。
“八百八十八一壶,我想,这么一小杯,一百够了!”吴明低语,从兜里翻腾出一张钱,放在桌子上,大步朝门外走去。
“你什么意思,大家开个玩笑嘛!”她依旧笑容满面,但吴明真切感受到了那份高高在上的质问与漠然。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吴明轻声细语,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话落,不再停留,走出房间。
风还在吹,吹散了许多乌云,许久不见的太阳终于冲了出来,余晖洒满大地,整个湖面波光粼粼。
吴明点上一根烟,坐在湖畔上,看湖光山色,看人来人往,直到天边的太阳不甘心西去,吴明才缓缓起身。
他找了一家餐厅,随意吃了几口,打包一份回到医院,在病房门口,望着病床上那个正在尽力看书的人儿,最后将饭菜放下,悄悄然离开。
天黑尽了,华灯初上。
吴明来到市中心,一直蹲守在几家大超市门口,临近八点,大街上越发热闹纷呈,吴明踩灭了香烟,将口罩带上,拔出了杀猪刀,大吼一声,冲进一家超市中。
超市乱了,人群闪避,看着到吴明手中亮堂堂的刀光,大家惊慌失措,不由自主纷纷闪出一条路来,就连不远处的一个保安,看到这一幕也不敢上前,躲在一个角落,畏畏缩缩。
吴明冷笑,他早知道会如此。前些年,一个火车站,几个亡命之徒拿着刀如疯狗一般乱杀乱砍,仅凭区区几人,竟将整个车站搅得大乱,仅凭区区几人,竟然将几十人吓得躲进一个餐厅里,无人敢动。
人面临生死的时候,什么正气与道义,通通靠边站。
此时此刻,吴明似乎忘记了所有的高傲与尊严,忘记了所有的坚守与底线,忘记了他口中一直引以为豪的作家的风骨。此时的他,像是一头猛虎,不,应该是饿狼,双眼冒腾着血红的光,一口气扑进一个收银台中,第一时间,他制住了一个女收银员。
“我需要钱,快,打开收银台!”吴明低吼。
收银员吓得一哆嗦,却鼓起勇气,怯怯地看着他,说:“现在大多都是手机支付,没多少现金,我这里只有几千块,先生,我看你不像坏人,别犯傻,不值……”
“你说什么?”吴明大怒,把杀猪刀横在她的脖子上,“我知道你们都是打工的,都不容易,别逼我伤人,快打开!”
“你别紧张,我开……”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超市中,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如狼一般的男子,挟持着那个女孩,从一个收银台到另外一个,将里面的现金洗劫一空,没人敢上前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他松开了她,没有伤害她一丝一毫。
“这钱,应该够手术费了,丫头,对不起了,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你告诉你们老板,这钱,我会还!”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后退几步,竟弯下腰来,对她深深鞠了一躬,萧然离去。
夜风凛凛,不断地席卷黔中大地,今夜安城,格外的冷。
吴明冲出超市,立马看到一队警员从不远处赶来,正好堵住了去往医院的道路,吴明准备转身就走,却发现道路的另一头,同样有一队警员。
“不给我活路么?”
吴明把心一横,盯住一辆出租车,冲了过去,一把将司机拽出来,钻进车里,油门一动,出租车极速冲出路口。
“是他,那个抢劫犯!”有人大喊。
一时间,街头乱了,警鸣声不绝于耳,红蓝灯闪烁不停,这时,一个英武挺拔的身影,他一身警装,从街口狂奔而来,正好与出租车错身而过。
吴明看清了,看清了他上唇醒目的裂缝,更看清了他肩膀上金灿灿的肩章。
“吴大哥?”
“高亮节?”
吴明一愣,他看清了这个儿时伙伴脸上失望的表情。
但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后方,有警车追来了。
吴明猛打方向盘,欲往东而去,因为医院就在那个方向,然而,刚调转车头,便看见几辆警车从那方围追而来,慌忙之下,吴明只能调转另一个方向,往西而去。
“他妈的巴子!”
吴明大吼,一脚踩死油门,犹如一只无头苍蝇,横冲乱闯,从市区越过郊区,砰的一声,他撞断了收费站栏杆,冲进高速路上,渐渐地,警车声听不到了,嘈杂的喊声听不到了,只有昏黄的路灯明灭不定,吴明放慢车速,这才发现,他离医院越来越远了。
出租车驶进了一条隧道,深幽而狭长,嗡嗡地响,好像一声声哭泣,不断冲击着吴明的心神,他抬眼一看,神情黯然,他仿佛步入了久远的过去之中。
他还记得,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修这条高速路,他还记得,这条隧道的第一声爆破,是他完成的,他还记得,他曾在这里和工友大口喝酒,大声告诉他们,有路了,就有了未来。
就在这里,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同伴过度疲劳,猝死在他怀里,他参与了下葬的全过程,承载同伴的却只有一张破凉席。
就在这里,他彻底放下了他的专业,拿起了笔,奔走九州大地,开始写小说,他想为一些人发声,不只是为了找问题,而是为了寻这些人的存在的价值。
他想告诉大家,他们不是野草野花,他们的生命,也如天上的繁星一样,同样能绽放万丈光芒。
“啊!”吴明嘶吼,痛苦万分。
车还在继续往前行驶,此时已完全不见警车追捕了,但他的心越来越乱,一如他的名字,糊里糊涂,看不清过去,找不到未来。
不知不觉,出租车开到一个分叉路口,一条直往西,一条是下高速,前方,是一个收费站,如天堑一般横在面前。
吴明把车停下,靠在路边,打开车窗,又点燃一根香烟。
回思往昔,一幕幕往前涌上心头,一张张可爱的脸庞浮上脑海,吴明悲笑,那更像是一场久远的美梦,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深吸一口烟,吴明驱动离合器,踩死油门,又一次撞断了收费站的栏杆。
他踏上了归程,直奔医院,一路上,除了风声,竟不见一人追捕,更不见有人查车,无惊无险。
距离医院很远,吴明停下了车,徒步而行。
夜色苍凉,此时此刻,医院静悄悄的,吴明偷偷靠近,每往前一步,他都非常小心,警惕观察周围的环境,他在祈祷,祈祷公安人员没有发现小妹住院。
终于,他走进了医院的范围,没有发现异常,长呼一口气,一脚踏进住院部大楼中。
“吴大哥,你被捕了!”
突然,住院部门口,涌出许多警察,竟不下十数人,只是一瞬间,便将吴明团团围住。
其中,走出一个人,一身警装,英武挺拔,他的上唇有一道醒目的裂缝。
“吴大哥,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下令不追捕你,一是怕造成混乱,而是怕逼你走上绝路,把你的武器放下吧,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大哥。”
“小亮……”吴明站在原地,看着朝他一步步走来的男子,自己更是羞愧难当,曾经那个被嘲笑而每天哭着睡去的小男孩,而今已然是刑警队长了。
“对不起,我没得选!”吴明拔出了杀猪刀,横在面前,“我只有小妹这么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失去她,别逼我!”
“你的书,我都看过!”
高亮节摆摆手,示意周围的刑警不要轻举妄动。
他一步步走到吴明面前,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着。
“从小我就崇拜你,我被人欺负嘲笑,是你第一个为我出头,我躲在被窝里哭,是你掀开被子对我说要勇敢,长大后,我立志要当一名人民公安,每当遇到挫折,我都会记起你对我说的话,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书,我更加敬佩你了,为什么?因为你在为人发声,尽管艰难,但你一直走下去,我们的职业不同,但我们目的是一样的,在我心里,我大哥一直是个英雄,我的学名还是你帮我取的,你说,人要有气节,要有骨气,要有信仰,哥,你还记得吗?”
“小亮,我……”
“我不知道今天你为什么会这样,我是公安,你犯罪,我就要抓捕你,这是你教我的,你还有机会,世上谁人不会犯错呢?但我相信我的吴大哥会想明白的,小妹的医疗费用,我已经交了,明天她进手术室,我会替你陪护她的,是你小妹,何尝不是我小妹呢?哥,你还不把刀放下吗?你再僵持下去,性质就变了。”
“当!”一声脆响,吴明手一松,杀猪刀落在地上。
忽然之间,他蹲下身来,抱头大哭。
高亮节默然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肩膀,直到他站起身来,高亮节才拿出手铐,将其铐住,扶着他,往一辆警车走去。
“轰!”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束烟花极致绽放,变换出不同的颜色,照亮了夜空,照亮了所有人的脸,照亮了荆棘密布的前路。
“哥,新年了!”
“嗯,新年了!”
吴明回头,望向一个窗口,那是一个女子,不断挥手,一边笑着,一边哭。
本文参加《故事》专题第三期有奖征文 主题一:他三十上下,开了一辆车上高速
吴开阳
辛丑年 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