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天光刚闪出个边儿,岭南药铺里就已经忙活起来。
这家药店门面不大,东家年纪也不大,成天穿着件夏布的长衫,在店内外转悠。这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家药店从管事到刀上,从同事到相公,等级明确,各司其职。绝不会有抓药的去做切药的,也不会有写账的去看药材。
东家姓陆,为人很和气。药店是陆家传下来的,她打小在店里帮工,从收拾店铺,装拆门板干起,店里流程和老客人他都熟。陆掌柜是个话多的,半天不同人唠嗑嗓子就痒。即使店里没什么要管的事,她也常来。
“唉,这外边儿又打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到咱们这儿了。”今天第一个上门的是易家的老仆妇,腰里别着个菜篮子,面儿上的白布洗的泛了灰。“昨儿下面农庄的上来人,说有军车开过。一排排的咧,哟,那阵势真是了不得!”
“来,小赵,给陈妈妈三付藿香正气丸。”陆掌柜扬声朝后堂说道,“易太太的千金,这两日好些了么?”
店里新来的赵相公匆匆跑过去,陆掌柜耳朵一动,朝面前的老人笑道:“妈妈真是说得准。这不,车子开来了。”
小城里的路没有大车过,多的是拉货的驴车,故地面总是一层灰混着一层石子,磕绊得很。那几年外面打来打去,联军,党军,陆掌柜说不清楚。不过军队要驻扎,一般也是驻扎在城外城隍庙后头的院子里,很少进城来。
挂军牌的车一辆辆开过拐角,压着石子路“吱呀”作响。街上的小孩蹲在墙边看稀奇,车子来了也不会躲。大人上前拉不走,狠扇两把屁股,才嚎啕着被抱走。
“这小娃娃哩,贼娘皮不听!”
孩童尖利的哭声回荡在布满泥污车痕的石子路上,莫名有些凄厉的意思。陆掌柜转回头,接过小相公手里的纸包。
“妈妈,还看不够呢?”
“还别说,那年轻人长得真俊,”陈妈妈转回头,眉间皱起的褶子仿佛路掌柜早上胡乱啃得包子皮儿,“只是我总看着眼熟,好像谁来着……”
“哎呀,也不是我说,”她声音又扬高起来,好像唱戏的一般,拖得老长,“陆掌柜,你看你姑娘家家,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找个人嫁了......”
陆掌柜尴尬地笑了声,赶紧摆手:“妈妈你看这说的,我父母不在,终身大事,哪里好就这么轻易做主?”
好不容易把人敷衍走了,陆掌柜收回目光,正对上旁边小赵期期艾艾的眼神。
“又怎么了?”
“刚刚车上那位,您老认识么?”赵小相公放下手中的抹布,不禁眉飞色舞起来,“这么年轻又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要我说,比村头的王铁匠家的二丫长得还俊!”
陆掌柜挑起一边眉毛,抓起抹布往人脸上一扔:“小兔崽子,你说谁俊?”
“哎哟掌柜的,我这不是……”
“别人的事,关你屁事!”陆掌柜爆了句粗话。她转悠到药柜前,店里的刀上正好到后头解手去了,“嗳,怎么感觉早上吃俩包子不顶饱?”
小赵撇撇嘴:“您还是个女孩子呢,这饭量怎么......”
“你有种再说一遍?”陆掌柜抓起切药的刀,一把扔到案板上,“来,说大声点给我听!”
小赵刚想跑,却被一把拽着耳朵提了回来:“哎哟哟不敢了不敢了,掌柜的你别老拽我耳朵呀!”
陆掌柜眯起眼,手上的力又加重了:“我叫你小子不听话!去,去城东那家扬州馆子里给捎两碗银耳粥回来。糖莲子不用加,咱们自己家的更好。”
赵小相公脸苦了:“哎哟我的掌柜的,我下午还要碾药呢。况且要两碗,还有一个半时辰就吃晚饭了。”
“让你去你就去!”陆掌柜一巴掌呼他脑袋后头,“保不定今儿咱们这店里,有贵客上门呢?
赵小相公也是仗着掌柜年纪轻,好说话,叫苦也是装模作样一下。其实比起碾药裁纸,跑腿算是轻松的活计了。他应了一声,往街角跑,一溜烟就没影了。
陆掌柜又在店里外转了两圈,在柜台前停下了。门边木板整整齐齐摞着,最上面一块用写着暗红“西四”,等着晚上一块块卡回门框和门坎的凹槽里。路掌柜望着天空,灰蒙蒙地,刮过的云一会像烧鸡,一会儿像猪蹄。
过了这么些年,她都从伙计都熬成掌柜了,天上的云还长得这么不是样子——凭白惹人饿!
陆掌柜发了会呆,直到后面伙计叫道:“掌柜的,后院有人找。”
陆掌柜回过神,扯起衣摆往店后面走。后院的白布帘子掀起来,背着光,露出半个人影来。和许多半路出家的兵痞不同,这人背挺得直,站在那儿和像株青松似的。
恍如多年前,夏日的傍晚,他穿一身学生装走过药铺外。蓝布褂子在石子路上飘,衬得他脸白,手也白,背挺得笔直笔直,侧脸、脚步都好看。
陆掌柜顺着惯性还走两步,停了。门外横斜的树影落在地上,草叶在风里招展,这样的美梦,因为太突兀,难免带上一份不真实的离奇。心口忽然疼起来,却是疼得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分外地难捱。
世人说冤家路窄,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要陆清霜说,说这话的人缺德。
都说是冤家,那就是命里的祸水,卦里的下下签。这样的人,你不赶紧避得远远的。就是实在避不得,也别上赶着往上凑,当个陌路人挺好。
陆掌柜这么白天晚上念,好不容易把心理防线建成了都江堰。
她眉峰处微微下弯,杏核似的眼睛,从对面看来,仿佛蒙上一层水雾。陆掌柜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漏了马脚。
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
对面人抬眼,神色淡淡:“陆清霜,好久不见。”
他母亲的,这都江堰大坝怎么还漏水的?
陆掌柜忍不住又在心里爆粗了。
完逑!